晨露还挂在草尖上,李秀芳己经能下床走动了。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站在卫生所门口,望着被洪水肆虐后的青山公社。阳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怀里的孩子突然伸出小手,抓住了她垂落的一缕头发。
"小东西,劲儿还挺大。"王铁柱从身后环住娘俩,新换的军装还带着皂角香。他粗糙的指尖轻轻碰了碰婴儿的胎记,"这梅花烙,跟你的一模一样。"
李秀芳靠在他肩上,突然看见远处周晓兰推着轮椅走来。轮椅上,陈卫东脖子上还套着固定支架,却笑得像个没事人似的。
"秀芳姐!"周晓兰小跑过来,眼睛亮晶晶的,"卫东能坐起来了!"她手里举着个铁皮盒子,"你看,他非要我把这个带来。"
盒子里是颗向日葵种子,泡在药水里己经发了芽。陈卫东在轮椅上艰难地比划:"后...山..."
"知道啦!"周晓兰红着脸打断他,"等你能走路了,我们一起去种。"她突然压低声音,"秀芳姐,孩子取名了吗?"
李秀芳和王铁柱相视一笑。怀里的婴儿突然"哇"地哭起来,声音洪亮得惊飞了树上的麻雀。
"叫王抗生。"王铁柱郑重地说,"抗洪救灾时生的。"
晨光穿过帐篷的缝隙,在图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芸的指尖轻轻描摹着被水晕开的墨线,齿轮项链垂下来,在图纸上投下一个小小的阴影。
"这张主传动结构..."她咬着下唇,"数据全糊了。"
帐篷帘子突然被掀开,张建国端着碗热气腾腾的粥钻了进来。他军绿色的裤腿卷到膝盖,小腿上还沾着干涸的泥浆。
"先吃点东西。"他把粥碗放在木箱上,热气在两人之间氤氲开来,"我让食堂王婶多放了红枣。"
苏芸没接碗,反而抓住他手腕:"这里,第三组齿轮的模数是多少?"她的指甲无意识地掐进他皮肤,"我记不清你上次说的..."
张建国没急着回答。他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展开是本湿透后又晒干的笔记本。封皮上"青山公社农机改良记录"的字迹己经晕开,但内页的铅笔草图还算清晰。
"2.5模。"他翻到某一页,指着角落的算式,"不过洪水后我有个新想法。"手指移到下一页,那里画着个奇怪的装置,"你看,如果把水车叶片改成螺旋状..."
苏芸的眼镜片反射着晨光,让人看不清她的眼神:"这是...水轮机?"
"小型水电站!"张建国的声音突然提高,又急忙压低,"记得你爸上次说的涡轮原理吗?"他手指沿着图纸快速移动,"洪水冲毁了老水渠,但我们在新河道这里..."
苏芸突然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你知不知道这要多少钢材?多少预算?"
"知道。"张建国从裤兜掏出个螺丝帽,在图纸上摆出几个点,"公社仓库还剩十二根工字钢,王铁柱说武装部能支援些废炮弹壳..."他抬头,发现苏芸正盯着自己,急忙补充,"我、我算过了,发电量够整个公社用,还能带动农机站..."
"张建国。"苏芸突然连名带姓地叫他,"你熬夜算了多久?"
帐篷外传来社员们的吆喝声。张建国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也、也没多久..."他挠挠头,突然指向笔记本角落的一行小字,"你看这个。"
苏芸凑近,看清那行铅笔字:"送给芸芸的光明"。字迹很轻,像是怕被人发现似的。
"笨蛋。"她的声音突然哽住了,"这么小的字谁看得清..."
张建国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那枚螺丝帽上:"等电站建好,我想..."他的拇指无意识地着她的虎口,"在机房墙上刻一行字。"
"刻什么?"
"就刻..."张建国突然结巴起来,"'沪上技术员苏芸同志指导建设'..."
苏芸"噗嗤"笑出声,眼泪却砸在图纸上。她反手握住张建国粗糙的手指:"我爸说了,下次去沪上..."她的声音越来越小,"要带你去南都路..."
"买什么?"张建国傻乎乎地问。
"买你的笨脑袋!"苏芸气得拧他耳朵,却被他顺势搂住了腰。
帐篷外,王铁柱的嗓门由远及近:"建国!河道清理好了——"帘子掀到一半又猛地放下,"呃...那什么,你们继续!"
阳光突然强烈起来,穿透帐篷的帆布,将两人相拥的影子投在图纸上。
那枚螺丝帽在光影中闪闪发亮,像一个小小的承诺。远处,重建家园的号子声此起彼伏,而苏芸的齿轮项链静静地躺在图纸中央,齿尖挂着滴将落未落的晨露。
午后,周晓兰推着陈卫东来到后山。被洪水冲刷过的山坡上,新土散发着腥气。陈卫东执意要站起来,扶着她的肩膀,单膝跪地挖了个小坑。
"等等。"周晓兰突然从怀里掏出个布包,"一起种。"包里是两枚戒指,用报废的齿轮重新熔铸的,内圈刻着彼此的名字。
陈卫东的手抖得厉害,戒指掉进了土坑里。周晓兰大笑起来,阳光照在她沾了泥点的脸上,明媚得让人移不开眼。
"笑什么..."陈卫东嘟囔着,突然拉住她的手,"晓兰,等农机站建好..."
"知道啦!"周晓兰把土培实,"先养好你的腰!"她突然正色,"我爸说了,等秋收后,把祠堂东厢房腾给我们..."
山下传来拖拉机的轰鸣。两人回头望去,看见张建国和王铁柱正带着民兵连清理河道。更远处,李秀芳抱着孩子站在新搭的棚子下,身旁的苏芸高举着图纸,正在和几个老农比划着什么。
怀里的婴儿突然咿呀出声,李秀芳低头,发现小家伙正盯着她锁骨下的梅花烙,黑葡萄似的眼睛里映着整个重建中的青山公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