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凌晨五点半的江洲还浸在墨色里。
周晓兰蹲在沼气池边的水泥堆旁，指尖无意识地着那本藏在草药篮底的《环境工程学》。书脊处的烫金己经斑驳，却仍能摸出"林静"两个字的轮廓。她想起昨夜陈卫东说这话时的眼神——像暴雨前的秦淮河，表面平静，底下却暗流汹涌。
"来得真早。"
身后突然响起的声音吓得她差点把书掉进灰浆里。陈卫东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那里，身上套着她给的劳动布外套，袖口还沾着露水。晨雾中，他的脸色仍有些发白，但眼睛却亮得惊人。
"不是说六点吗？"周晓兰把书塞回篮子，故意把声线压得平平。
陈卫东蹲下来，从兜里掏出个铝饭盒："食堂刚蒸的桂花糕，趁热......"话没说完突然皱眉，左手下意识按向胃部。
周晓兰一把夺过饭盒。掀开盖子，甜香扑面而来——米糕上缀着的鲜桂花金灿灿的，明显是今早新摘的。
"你几点起的？"她眯起眼睛。
"多大事啊......"陈卫东刚想搪塞，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时，周晓兰看见他后颈处细密的冷汗，在晨光中闪着珍珠似的光。
远处传来张建国吆喝知青们上工的声音。天边，一团铅灰色的云正缓缓压向江心洲。
天边滚过第一声闷雷时，周晓兰正蹲在沼气池边拌水泥。
陈卫东那件借来的劳动布外套实在太宽大，她不得不把袖口卷了三道，露出细瘦的手腕。汗珠顺着下巴滴进灰浆里，发出轻微的"嗤"响。
"要下雨了。"张建国抬头看了眼发紫的天色，手里的抹刀又快了几分，"得把导气管固定好，不然进水就全完了。"
周晓兰没应声。她的注意力全在沼气池角落，陈卫东从早上起就脸色发青，这会儿正偷偷用拳头抵着胃部。那本《环境工程学》被他藏在工具箱夹层里，书角还沾着赵金花的蛤蜊油印子。
"喂！"她扔过去个水壶，"喝点热的。"
陈卫东接住水壶时晃了晃。壶里是李秀芳配的药茶，苦得人舌根发麻，但确实止住了他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
"谢谢......"
话音未落，豆大的雨点己经砸下来。张建国吼了声"苫布"，七八个青年立刻扑向堆在田埂上的防水油毡。周晓兰刚拽住苫布一角，就听见身后"扑通"一声——
陈卫东面朝下栽进了泥水里。
临时窝棚漏雨。
李秀芳把煤油灯挂在顶梁上，灯影里陈卫东的脸色比糊墙的报纸还难看。他烧得厉害，军用水壶里的药茶喂进去一半，漏出来一半，把周晓兰的衣襟打湿大片。
"急性胃炎。"李秀芳扒开他眼皮看了看，"至少三天没好好吃饭。"
周晓兰拧着毛巾没说话。她认得这种症状，母亲去世前也是这样，胃疼得整夜蜷成虾米，却还笑着说"多大事啊"。
"你守着。"李秀芳把听诊器塞进药箱，"我去养猪场找点颠茄合剂。"她掀开草帘又回头，"对了，别让他说太多话，伤元气。"
雨声骤然变大。窝棚里忽然安静得可怕，周晓兰能听见陈卫东睫毛上的水珠滴在枕套上的声音。那枕套是用化肥袋子改的，还印着"碳酸氢铵"几个红字。
"......图纸......"
陈卫东突然挣扎着要起身，被周晓兰一把按回去。他的手腕烫得像烙铁，掌心却湿冷如泥鳅。
"沼气池苫好了。"她硬邦邦地说，"张建国看着呢。"
陈卫东摇摇头，烧红的眼睛盯着窝棚角落。顺着他的视线，周晓兰看见那个沾满泥的工具箱——禁书就藏在夹层里。
"不是我的......"陈卫东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书是林师姐的......她下放前......托我保管......"
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他眼角的水光。周晓兰突然意识到，那不是雨水。
后半夜雨势渐小。
陈卫东在药力作用下昏睡过去，眉头却还皱着。周晓兰添第三遍煤油时，草帘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
"谁？"她抄起铁锹。
"是我。"苏芸钻进来，蓝布伞上哗啦啦淌下水柱。她怀里抱着个搪瓷罐："李医生被钱会计叫去应酬了，让我送药来。"
罐子里是冒着热气的红糖姜茶，底下沉着几颗红枣。周晓兰挑眉——这可不是卫生所的标配。
"张建国煮的。"苏芸似乎看出她的疑惑，耳朵尖微微发红，"他说......说南都湿气重。"
周晓兰突然想笑。那个整天蹲在试验田里、说话像蹦豆子似的农技员，居然记得沪上知青怕潮？
"书的事......"苏芸突然压低声音，"赵金花不会举报了。"她从裤兜掏出张皱巴巴的纸，"她爹在火车站偷运柴油的清单，我刚从知青办档案室'借'出来的。"
周晓兰展开纸条。雨水模糊了部分字迹，但"浦冈站""计划外调拨"几个词依然刺眼。她抬头时，发现苏芸正盯着陈卫东出神。
"你认识他？"
"他长得像我们大学的一位老师。"苏芸的手指无意识着伞柄，"林教授，环保系的，去年冬天......"她突然住口，转而从衣领里掏出个吊坠，"这个，麻烦等他醒了转交。"
银质吊坠里嵌着张小照片，穿白大褂的姑娘站在实验室门口，胸前别着校徽。周晓兰突然胃部抽搐——照片角落的日期显示"1974.11.30"，而陈卫东的笔记本扉页也写着同样的数字。
天亮前最黑的那阵，陈卫东醒了。
窝棚里只剩周晓兰一个人，正就着煤油灯修补他的工作手册。灯芯剪得太短，火苗一跳一跳，在她鼻梁上投下细长的阴影。
"......几点了？"
周晓兰差点戳破纸页。她下意识把吊坠藏进掌心："五点西十。"声音哑得自己都吓了一跳。
陈卫东撑着身子坐起来。高烧退去后，他的眼睛异常清亮，像被雨水洗过的天空。目光扫过周晓兰手里的钢笔时，突然凝固，那是支老式英雄笔，笔帽处缠着红线。
"我娘的。"周晓兰把笔别回衣兜，"她临走前......"话说到一半卡住了，因为陈卫东突然握住她攥着吊坠的那只手。
两人僵持了几秒。周晓兰先松了劲，银吊坠"叮"地落在被面上。
"林教授......"陈卫东的拇指抚过照片，"她是我导师，也是苏芸的姑姑。"他声音很轻，"那本书是她在牛棚里写的，数据全靠记忆......"
晨光渗进窝棚时，周晓兰终于知道了三个秘密：
1. 禁书扉页的日期是林教授被捕的日子
2. 陈卫东放弃留校是为继续她的研究
3. 苏芸来江洲是为找回姑姑的手稿
"所以沼气池......"
"嗯。"陈卫东望向渐亮的天色，"按她的理论，粪污处理能增产三成。"
周晓兰突然站起来，草帘被她撞得哗啦响："躺着！我去弄早饭。"她钻进雨幕前丢下一句，"敢下地就把你扔进沼气池！"
陈卫东笑了。他着吊坠，听见周晓兰在远处吼张建国："粥里再加把红豆！没看病人失血过多吗！"
晨风吹散雨云，一缕阳光正好照在工具箱上。那本禁书从夹层露出半角，扉页上的钢笔字微微闪光：
"献给改变大地的人。——林静1974.11.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