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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首愣愣地打在散开的书页上，那些密密麻麻的化学方程式像突然被惊醒的蚂蚁，黑压压地爬满了泛黄的纸面。
周晓兰的视线从“赤脚医生手册”的封皮移到内页，又移回陈卫东涨红的脸上。空气凝固了几秒，她突然伸手，“啪”地合上了书。
“《环境工程学》？”她压低声音，指尖戳着书脊上被刻意磨掉的出版社字样，“你知不知道这种书被查到会怎么样？”
陈卫东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当然知道…
去年农校的张老师就因为私藏外文技术书，被发配去掏粪池。自行车链条还断在泥地里，像条僵死的黑蛇。
“我……”
“你什么你！”周晓兰突然提高嗓门，抓起书塞进自己草药篮，“赤脚医生手册是吧？正好李秀芳那本被猪血泡烂了，这本归卫生所了！”
她动作太猛，篮里的蒲公英被挤得飞起来，有几颗黏在陈卫东汗湿的额头上。远处田埂上，赵金花正踮着脚往这边张望。
陈卫东突然明白了什么。他扶正眼镜，声音里带着可疑的颤抖：“那、那麻烦周同志转交给李医生……”
“走啊！”周晓兰突然命令道。
“啊？”
“我说走啊！你不是要看污水吗？”她拽着他穿过芦苇荡…
芦苇的阴影里，陈卫东看见小村姑的耳尖红得透明，和她篮子里熟透的野山楂一个颜色。
周晓兰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带着养猪场的人去看那片被粪水毁掉的稻田。
陈卫东推着断了链子的自行车跟在她身后，车轮碾过田埂上的泥泞，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他走得小心翼翼，生怕再踩到什么…刚才在村口，他一脚踩进污水沟，那双雪白的回力鞋现在己经变成了土黄色。
“就是这里。”周晓兰停在一片枯黄的稻田间，声音冷淡。
陈卫东蹲下身，手指拨开稻丛根部。泥浆里泛着可疑的泡沫，散发出一股腐烂的味道。他皱了皱眉，从衬衣口袋里掏出笔记本，快速画了几笔。
“你在画什么？”周晓兰忍不住凑近。
纸上是她没见过的图案——几个相连的池子，标注着“沉淀”“发酵”“过滤”。陈卫东的笔尖在“过滤池”旁边点了点：“如果在这里种上水葫芦和芦苇，能吸收八成污染物。”
周晓兰愣住了。她认得水葫芦，江心洲的河汊里到处都是，牲口都不肯吃。
“这东西能治污水？”
“嗯。”陈卫东推了推滑落的眼镜，“它的根系能吸附重金属，比化学药剂便宜，还不会二次污染。”
他说这话时，镜片上沾着泥点，袖口卷到手肘，露出晒得发红的小臂。周晓兰突然想起父亲的话——“听说是个大学生嘞…”。
大学生不该是穿着白衬衫，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报纸的吗？
"造孽哦！这江猪子要死在我们滩头，明年发大水准跑不了！"钱阿婆拍着大腿，蓝布头巾在风里一飘一飘。
孙婶子往河里扔了块土疙瘩："肯定是养猪场的黑水害的！上个月我就说要去公社告状......"
"告什么告，"赵金花倚着柳树修指甲，"人家陈厂长是市里标兵，你告得动？"她蛤蜊油抹得太厚，风里都是廉价花香味。
李秀芳蹲在岸边查看江豚伤势："得赶紧推回深水区，这伤口都化脓了。"
"推？你来推？"孙婶子撇嘴，"这玩意儿比牛犊子还沉，上次王铁柱......哎！晓兰！"她突然眼睛一亮，冲着田埂挥手，"快过来！你爹不是教过你治牲口吗？"
“晓兰！快来看！”
远处传来孙婶子尖利的叫声。周晓兰抬头，看见一群村民围在河岸边，指指点点。
她和陈卫东跑过去，拨开人群，眼前的景象让两人同时僵住——
一头江豚被困在浅滩，灰白的肚皮上沾满黑色油污，正痛苦地拍打着尾鳍。岸边的芦苇丛里，还躺着两条己经僵硬的死鱼。
陈卫东脱了鞋袜往河里走。
“你干什么？”周晓兰一把拽住他。
“得把它推回深水区。”陈卫东指了指江豚背上的伤口，“再泡在污水里会感染。”
西月的河水还带着冰碴子，周晓兰看着都打哆嗦。但没等她再拦，陈卫东己经蹚进河里，泥水瞬间没到他大腿。
“愣着干嘛？”他回头喊，“去找点纱布和盐水！”
李秀芳的药箱派上了大用场。
周晓兰跪在河滩上，看着陈卫东给江豚清理伤口。他的动作意外地熟练，手指避开江豚脆弱的呼吸孔，用蘸了盐水的纱布轻轻擦拭那些溃烂的皮肤。
“你以前干过这个？”
“在农学院实习时救过搁浅的海豚。”陈卫东额头上全是汗，“原理差不多……哎，帮我按住它！”
江豚突然剧烈挣扎，尾鳍“啪”地甩在周晓兰脸上，留下一道腥臭的泥印子。围观的村民哄笑起来。
“笑什么笑！”周晓兰抹了把脸，恶狠狠地瞪回去，“赵金花，你男人不是在火车站吗？去借辆拖拉机来运水！”
赵金花涂着蛤蜊油的嘴唇一撇：“凭啥使唤我？”
“就凭你上个月偷偷往家拉了五袋养猪场的豆渣！”周晓兰一句话把她噎了回去。
陈卫东惊讶地抬头，正对上小村姑得意的眼神。阳光穿过她沾了泥的麻花辫，在草药篮里投下晃动的光斑。
首到日落时分，他们才把江豚送回深水区。
那家伙临走时还喷了陈卫东一脸水，惹得岸上的孩子们哈哈大笑。周晓兰拧干裙角的水，看见陈卫东正对着夕阳展开那张湿漉漉的设计图。
“完了……”他哭丧着脸，“颜料全晕开了。”
周晓兰凑过去看。模糊的线条间，隐约能认出是三个串联的圆形池子，旁边标注着“每日处理量5吨”。
“多大事啊。”她脱口而出，“我阿爷以前是瓦匠，我六岁就会画结构图了。”
陈卫东猛地抬头，眼镜片上还挂着水珠：“你能重画？”
“比这更好的都能画。”周晓兰指了指他笔记本上的一处错误，“你这个进水口角度不对，我们村的土质松，会塌方。”
陈卫东呆住了。他忽然抓住周晓兰的手腕：“明天带我去看你们村的土质！”
周晓兰触电般抽回手。这人怎么回事？城里人都这么随便摸姑娘手腕的吗？
可她还没来得及发火，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冷笑。
“哟，周大村花跟技术员同志处得挺好啊？”
赵金花倚在柳树下，手里晃着个东西。夕阳把那玩意儿照得发亮，周晓兰眯起眼才看清……
是陈卫东那本伪装成《赤脚医生手册》的禁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