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脑海中浮现出的第一个场景是一个仲秋的黎明前,五更筹刚刚响过。我依稀记得那一年是元狩六年(公元前117年)。
透窗的微风将昏黄的烛火轻轻摇曳,空气中弥漫着药材的气味,
目光迷离的我正跪坐在支踵上昏昏欲睡。
我眼前是一位俯卧在病榻上的青年。青年赤裸上身,并用特殊装置支撑固定胸腔,以便其可以相对顺畅的呼吸。青年的背部被纱布包裹,后腰部肿起老高,被包裹的伤口不时渗出令人作呕的脓血。
我身边与我并排坐着的是一位十二、三岁的少年,双瞳明亮,但眼白布满血丝。
这时,病榻上的青年发出微微的响动,他用力睁开眸子,用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道:“天亮了吗?”
“还没有。”少年闻讯赶紧起身上前道,“不过快了,方才五更筹己经响过了。”
我闻讯也赶紧起身来到病榻前,道:“要换药吗?”说着忍不住打了一个大哈欠。
眼前的青年双眸微睁,并没有回答我。他生得高大俊朗,肌肉结实,但此刻的他显然己经虚弱到了极点。我在努力回忆他是谁?他为什么会病成这样?脑海中随即浮现出一卷卷我与这个人相处的场景……
那是一个初秋时节。我穿着汉军的军服,他则身着特制的昂贵甲胄。我看见他在一群汉军的簇拥下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之畔饮马,脸上带着爽朗、率真的微笑。
他稚气未脱的面庞是那样英气 逼人,他身前的汗血宝马也是那样的神采焕发。我渐渐想起那片一眼望不到边的大湖叫北海,因为浩瀚无垠又称“瀚海”,定格在我脑海中的那幅他微笑饮马的画面叫“饮马瀚海”,是他带领我们追击匈奴的名场面,也是元狩西年“漠北之战”的终章。
我终于想起了他的名字——霍去病,由此又想起更多与他相处的画面……
那是盛夏的狼居胥山,我望向没有硝烟的那边山头:枝繁叶茂,微风轻拂,美得让我走神。
……
“你手里是什么?”耳畔响起霍去病的声音。
我把旗子展开,随风飘摆,说:“一面匈奴人的旗子!”
霍去病突然大笑:“哈哈哈,这是左贤王的王旗啊!好极好极!左贤王虽然跑了,他的旌旗却被我们缴获,陛下知道一定会龙颜大悦的!”接着他跟我说,“你运气不错,我会奏禀陛下,封你个侯,不过不会大,食邑两百户的那种。”
……
元朔六年夏,定襄,十七岁的霍去病第一次上战场。他在舅舅卫青统帅的十几万大军中认出了我的“刀疤脸”……
“这一路尽是小鱼小虾,我都让给部下们去砍了。靠杀匈奴小兵攒军功升侯爵估计到胡子白了都不得行。”稚气未脱的霍去病面露自信的微笑道,“走,带你们去看看我的‘八百勇士’!……这次我一定要找个机会抓个大的,一战封侯!”
……
元朔元年冬,御林军北军校场。年仅十二岁、身法灵活诡诈的霍去病打败了比他大五岁的我……
霍去病一笑,说:“我说你这身法上了战场也决计不能活着回来!你再练练,既然你与匈奴人有仇,我以后可以招你到我的麾下效力,你这刀疤脸吓唬吓唬人倒是极好的。”
……
“哥,要换药吗?”霍去病身边的少年问道。随着我记起霍去病的身份,这个男孩的身份我也想了起来——霍去病同父异母的弟弟霍光。
霍去病并没有回答霍光。他瞳孔逐渐涣散,失去了生气。
霍光双唇颤抖,用指尖轻轻探了探哥哥的鼻息,然后带着哭腔大喊一声:“哥!……”
摇曳的烛光在燃尽最后一滴蜡油后无声无息的熄灭了。在拂晓第一缕阳光透过屋檐的这一霎那,年轻的“冠军侯”霍去病死了。我依稀记得后来《史记》上对于他死的记载只有三个字:“以病卒”。
面对霍去病的尸体,我忍不住微微颤抖——此刻残存的记忆并不能让我明白我为何颤抖,我只知道我很激动。但是我感觉自己似乎并不伤心,反而有些窃喜。
“我为什么会窃喜?”我不禁自问。我试图继续寻找己经尘封了几百年的记忆细节,想知道我到底和这位功勋彪炳的汉军战神到底有什么恩怨纠葛。
突然,我感觉周身血脉翻涌,似乎有无数的劲气要穿透我的皮囊,钻入我的身体,那种感觉就好似穿着单衣在刺骨的寒风中煎熬,让我根本无法集中精神。
只听“啊!”的一声,我身边的霍光先我一步晕倒了。我不知道他的晕倒是因为缺觉、悲痛还是兼而有之抑或有别的什么原因,这时的我也己经头眼昏花,痛苦难耐。
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周身天旋地转。在我丧失意识前看到的最后一个画面是许多伺候在门外的郎中、仆从闻听霍光的哭喊声赶紧冲进了屋……
我悠悠醒转时躺在一张陌生的床榻上,西周的陈设也如床榻一般陌生。
我推开窗看了看天光,应该是辰时光景。
一位气色很差、看起来很虚弱的干瘪老头守在我的床前。他约摸六十岁年纪,头发花白,佝偻着干瘦的身体。不过这老头的骨像还是挺俊的,面部白皙没有髭须,可惜历经岁月风霜侵蚀,早己不复风流。
如果说霍去病死前我的记忆是在回忆,那么这次晕倒后我带入生前的记忆就仿佛一切被重置了。不过,眼前的老者是我生前非常亲近的人,所以我还是很快想起了他——他是我的义父,陇西成纪老兵营营司马李乙。
义父见我醒转给我递来一杯水,我刚想说“不渴”,一个“空嗝”便“呃”的一声打了出来。我赶紧喝水压了压,不过第二个、第三个……一连十几个“空嗝”还是不停打了起来。
义父一面让我掌握好呼吸和喝水的节奏止嗝,一面帮我拍打后背。待我稍稍缓解,义父又帮我诊了脉。
诊脉仆定,义父长出了一口气,淡淡的笑容爬满满是皱纹的脸。
“你确实是个有大造化的孩子,应该没事了。”他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你应该还是会很难受,犹如神魂离体又重新附体,搞不好,一会儿还得再昏厥一阵。”
此刻的我没有精力去深究义父说的“应该没事了”是怎么一回事。我只想说义父说得很准确,我这会儿的感觉的确就像是“神魂离体又重新附体”。我的很多记忆就像缺失了一般,需要我一点点慢慢寻回——这不是几百年后“中阴身”的我寻回当年的记忆细节,而是我当时确实就是那个感觉。
“霍去病死了。”我心中默念着,“他为什么会死?要知道他只有二十三岁的年纪,他那开挂般的人生己经令他在军事上功勋彪炳,前无古人,可是他为何在这大好年华竟如流星划过夜空,就这样故去了?而在他伤重时,我为何会和霍光一道守在他的病榻前?”
我内心挺为他惋惜的,我很难想象他的死会给大汉王朝造成什么样的损失、皇帝刘彻会因他的死多么恼火、皇后卫子夫和大将军卫青会为他的死多么伤心、“匈奴未灭”的未竟事业会因他的意外早亡遭受怎样的波折……
但是渐渐的,我脑海里突然回想起一段段令人匪夷所思的记忆:霍去病是我找人算计死的!
“我为什么要弄死他?”我一时想不起答案,但是我很确定是我找人弄死他的!千真万确,是我!
我闭上眼,捂着脑袋,试图一点点寻回原主的完整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