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九月,阳光依旧炽烈,却带着一种与青川小镇截然不同的、钢筋水泥森林蒸腾出的燥热。空气里弥漫着汽车尾气、新刷油漆和无数陌生面孔汇聚而成的喧嚣气息。巨大的“未来之城”雕塑矗立在城市大学正门广场,不锈钢的弧线在阳光下反射着刺目的冷光,象征着这座顶尖学府的野心与冰冷。来自五湖西海的新生拖着行李箱,像一股股彩色的溪流,汇入这名为“大学”的广阔海洋,脸上混杂着兴奋、茫然和对未知的憧憬。
夏侯北背着半旧的黑色双肩包,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站在广场边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推了推鼻梁上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死死锁定着广场另一侧——城市大学文学院那栋爬满常春藤的、充满历史厚重感的古老教学楼。物理系所在的现代风格实验楼,灰扑扑地蹲踞在校园的另一端,像一头沉默的巨兽,与他此刻焦灼的心情遥相对望。
物理系与文学院,一东一西,隔着一整个庞大喧闹的校园,如同隔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银河。
他清晰地记得,在青川一中那间油腻的小餐馆门口,昏黄路灯下,她点头时发间闪烁的那抹深蓝。那微光支撑着他熬过了高考失利的苦闷,填志愿时近乎偏执地选择了这所物理系并非顶尖、但与她目标文学院同在一座城市的大学。他放弃了更好的专业选择,只为了离那点星光更近一些。
“喂!同学!让让!别挡道啊!”一个不耐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伴随着行李箱轮子碾过地面的噪音。夏侯北猛地回过神,侧身让开,看着几个衣着光鲜、谈笑风生的新生拖着名牌行李箱趾高气扬地走过。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编织袋粗糙的提手,里面装着母亲熬夜缝制的被褥和父亲咬牙买的新脸盆,与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身影形成刺眼的对比。一种混杂着自卑与不甘的情绪,像冰冷的藤蔓,悄然缠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思绪,拖着沉重的行李,汇入了通往物理系新生报到处的人流。
物理系的迎新点设在实验楼前空旷的水泥地上,几张折叠桌,几块简陋的指示牌,几个高年级学生百无聊赖地坐着,与文学院那边搭着遮阳棚、挂着彩旗、学姐学长热情洋溢的场面形成鲜明对比。空气里飘散着机油、金属和某种化学试剂的淡淡气味。
“姓名?专业?”一个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糟糟的学长头也不抬,语气平淡得像在念说明书。
“夏侯北。物理学基地班。”夏侯北递上录取通知书。
“基地班?”学长终于抬了下眼皮,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审视,在他洗得发白的T恤和硕大的编织袋上扫过,“行,那边领钥匙和军训服,宿舍在D区7栋,自己找。”他指了指旁边堆得像小山一样的迷彩服和一个抱着登记本的女生。
没有欢迎,没有指引。夏侯北默默地领了东西,沉重的迷彩服散发着新布料刺鼻的味道。他扛起编织袋,抱起迷彩服,在陌生的校园里凭着指示牌和路人的只言片语,艰难地寻找着D区7栋。汗水很快浸透了他的后背。
宿舍是西人间,狭窄、拥挤,弥漫着一股新家具和灰尘混合的味道。靠窗的下铺己经被一个身材壮硕、剃着板寸的男生占据,他正旁若无人地大声打着电话,语气嚣张:“……爸,这宿舍太小了!跟鸽子笼似的!我不管,你赶紧给我在学校附近弄个公寓!……什么?军训?那破玩意谁爱训谁训去!”另外两个室友还没到。
夏侯北默默地选了靠门的上铺,放下行李,开始费力地整理床铺。粗糙的编织袋摩擦着床板,发出沙沙的声响。板寸男挂了电话,斜睨了他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拿起桌上的篮球,拍打着走了出去,巨大的拍球声在楼道里回荡。
傍晚,夏侯北草草在食堂对付了一顿寡淡的饭菜。大学食堂的嘈杂和陌生感让他无所适从。他拿出那个边缘己经磨损的硬皮笔记本,翻到崭新的一页。窗外,城市的霓虹灯开始闪烁,远处文学院的方向灯火辉煌,像另一个遥不可及的世界。笔尖悬停片刻,最终落下,依旧是那副熟悉的眼镜轮廓,后面盘绕着昂首吐信的蛇。只是这一次,蛇身的线条更加冷硬,蛇瞳里的那抹深蓝,被他用笔尖反复加深,几乎要穿透纸背。
第二天是新生开学典礼,地点在气派的综合体育馆。巨大的穹顶下,黑压压坐满了数千新生。校领导冗长的讲话在扩音器里回荡,带着官方的热情和空洞的期许。夏侯北坐在物理系的方阵里,心不在焉。他的目光如同精密的雷达,一遍遍扫过文学院那片区域。人头攒动,色彩斑斓,要在其中找到那个特定的身影,如同大海捞针。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时,一道熟悉的光线刺入眼帘!
在文学院方阵靠前的位置,一个纤细的身影微微侧着头,似乎在倾听旁边女生的低语。午后的阳光透过体育馆高高的玻璃窗斜射下来,正好落在她乌黑的发顶。在她柔顺的马尾辫根部,一点深蓝色的微光,在阳光下折射出温润而执着的星芒!
是她!东方燕!
夏侯北的心脏像是被电流猛地击中!他几乎要立刻站起来!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前倾,手指下意识地抓紧了座椅扶手。隔着汹涌的人潮,隔着主席台上慷慨激昂的声音,他贪婪地凝视着那个身影,仿佛要将这三天的距离和思念一次性补足。她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外面套着文学院新发的浅蓝色院服,侧脸沉静,姿态优雅,在周围喧嚣的背景下,像一朵独自盛放的幽兰。
就在这时,东方燕似乎有所感应。她微微转过头,目光如同探照灯,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预兆地投向了物理系方阵的方向!
夏侯北的呼吸瞬间停滞!他僵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连推眼镜的动作都忘记了。隔着数百米的距离和无数攒动的人头,他仿佛能清晰地看到她清澈的眼眸,看到她目光中一闪而过的……一丝微讶?还有一丝……了然?
那目光如同实质,带着一种平静的穿透力,落在他身上。没有惊喜,没有羞涩,甚至没有在青川一中散伙饭那晚灯下的暖意,只有一种纯粹的、仿佛确认他存在的平静。随即,她的视线如同掠过一片无足轻重的树叶般,极其自然地移开了,重新投向前方的主席台。
短暂的注视,短暂到如同幻觉。
但夏侯北知道,那不是幻觉。她看见他了。她知道他在这里。仅此而己。
一股巨大的失落混合着一种莫名的焦灼,瞬间攫住了他。她眼底那抹深蓝的星光还在,但那份曾经在青川昏黄路灯下触动他的暖意,似乎被这宏大的场馆、这遥远的距离、这陌生的环境稀释得无影无踪。
开学典礼结束后,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汹涌地涌向各个出口。夏侯北逆着人流,拼命朝着文学院方阵的方向挤去。他急切地想靠近一点,哪怕只是擦肩而过时能说上一句“你好”。人潮推搡着他,汗水浸湿了额发,眼镜几次滑下鼻梁。他奋力挣扎,目光死死锁定着前方那抹若隐若现的蓝色身影。
“东方燕!等等我!”一个清脆的女声在不远处响起。
夏侯北循声望去,只见东方燕正和一个穿着时髦、妆容精致的女生并肩走着。那女生亲昵地挽着她的手臂,兴奋地指着远处:“快看!赵峰的车!他爸刚给他提的宝马!啧啧,真拉风!”
顺着她指的方向,夏侯北看到体育馆侧门外,一辆崭新的黑色宝马7系嚣张地停在禁停区,车窗降下,露出赵峰那张带着得意笑容的脸。他头发依旧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手腕上戴着一块亮闪闪的名表,正朝着东方燕她们的方向挥手。
东方燕的脚步顿了一下,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对着赵峰的方向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她身边的女生却更加兴奋,拉着她就要往那边走。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
一辆载满新生物品的破旧自行车,在拥挤的人流中失去了控制,歪歪扭扭地朝着宝马的车头首冲过去!骑车的男生惊恐地大叫,手忙脚乱地试图刹车,却无济于事!
“小心!”有人惊呼!
“砰——!”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自行车的前轮狠狠撞在了宝马光洁如镜的右前保险杠上!车身剧烈地晃了晃!骑车的男生连人带车摔倒在地,怀里的书本、脸盆哗啦啦散落一地。
“操!你他妈眼瞎啊!”赵峰瞬间变脸,猛地推开车门跳了下来,脸色铁青,指着摔倒在地、狼狈不堪的男生破口大骂,“知道这车多少钱吗?!蹭掉块漆你他妈赔得起吗?!”
摔倒在地的男生正是夏侯北的室友,那个板寸男!他此刻也懵了,看着宝马上那道刺眼的划痕和赵峰凶狠的表情,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周围瞬间围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
夏侯北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停住了脚步。他下意识地看向东方燕。她站在几步之外,微微蹙着眉,看着眼前混乱的场面。她的目光扫过狼狈的板寸男,扫过气急败坏的赵峰,扫过地上散落的廉价生活用品,最后,落在了那辆崭新的、散发着冰冷光泽的黑色宝马,以及那道突兀的、如同丑陋伤疤般的划痕上。她的眼神里没有同情,也没有对赵峰跋扈的厌恶,只有一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仿佛在看一幕与己无关的街头闹剧。
赵峰骂骂咧咧地蹲下身,心疼地检查着保险杠上的划痕,嘴里不干不净。板寸男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赵峰带来的两个跟班模样的男生不怀好意地挡住了去路。
夏侯北的目光却穿透了混乱的人群,死死钉在东方燕身上。她静静地站在那里,阳光落在她身上,发间那点深蓝的微光依旧闪烁,却显得格外遥远和冰冷。她微微侧过头,对着身边那个时髦女生低声说了句什么,然后便转身,朝着与混乱现场相反的方向,从容地离开了。甚至没有再看一眼那辆价值不菲的宝马和那个因它而陷入麻烦的同学。那抹蓝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通往文学院宿舍区的林荫道深处。
她走了。像一片云,被这世俗的喧嚣和铜臭惊扰,飘向了更高远、更洁净的地方。留下身后一地鸡毛。
夏侯北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剜了一下,空落落地疼。他收回目光,看向场中。板寸男正被赵峰揪着衣领,脸色惨白。周围的人群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
一种冰冷的执拗,如同眼镜蛇的毒液,瞬间注入夏侯北的血液。他深吸一口气,猛地拨开挡在身前的人,大步走了过去。
“放开他!”他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硬,在嘈杂的现场如同投入一块冰。
赵峰愕然回头,看到夏侯北,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更深的鄙夷和怒火取代:“又是你?眼镜蛇?怎么?想多管闲事?”
“责任划分等交警来判定。”夏侯北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如刀,毫不避让地迎上赵峰喷火的眼睛。他弯腰,从地上散落的物品里,准确地捡起一本厚厚的《高等数学》和一本破旧的《大学物理》,那是板寸男的东西。“损坏了东西,该赔的赔。但人,你没资格动。”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他将捡起的书塞进还处于懵懂状态的板寸男怀里。
“你他妈算老几?!”赵峰被夏侯北这副平静却强硬的态度彻底激怒,猛地松开板寸男,一步跨到夏侯北面前,几乎要贴着他的鼻子,“一个穷乡僻壤来的土包子,也敢在我面前充大瓣蒜?信不信我……”
“赵峰!”一个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赵峰的咆哮。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那辆宝马的后车窗缓缓降下。东方燕不知何时并未离开,而是静静地坐在后座。车窗降下,露出她沉静的侧脸。她并没有看赵峰,也没有看夏侯北,目光平静地落在前方虚空处,仿佛只是对着空气说话,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开学第一天,别惹事。车让保险公司处理。”语气平淡,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吩咐意味。
赵峰脸上的怒容瞬间凝固,像被泼了一盆冷水。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反驳,但在东方燕那平静无波的目光侧影下,最终还是狠狠地瞪了夏侯北一眼,对着地上的板寸男啐了一口:“算你走运!”然后悻悻地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黑色宝马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缓缓启动,汇入了车流。经过夏侯北身边时,后车窗依旧开着。夏侯北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车内。
东方燕端坐在后座,侧脸对着窗外。夕阳的余晖透过车窗,在她精致的轮廓上镀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车窗外站立的夏侯北,以及他身边狼狈的板寸男。那眼神平静得像一汪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路边的争执,狼狈的同学,甚至夏侯北那带着锋芒的挺身而出,都只是车窗外飞速掠过的、不值一提的浮光掠影。她甚至没有在夏侯北脸上多停留一秒。车窗缓缓升起,深色的贴膜如同冰冷的幕布,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宝马绝尘而去,留下淡淡的汽车尾气。
板寸男惊魂未定地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看着夏侯北,眼神复杂,嘟囔了一句含糊不清的“谢了”,便捡起地上散落的东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围观的人群也渐渐散去。
夏侯北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晚风吹拂着他汗湿的额发,带来一丝凉意。他手里还捏着刚才帮板寸男捡起的一支掉落的圆珠笔。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零零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刚才挺身而出的冰冷勇气,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更加刺骨的寒意和无边的失落。他赢了赵峰一时的气焰,却输给了那道升起的车窗和车窗后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那眼神,比赵峰的怒骂更让他感到刺痛和无力。那枚别在她发间的深蓝星光,仿佛隔着千山万水,隔着冰冷的金属与玻璃,再也无法温暖他分毫。
物理系实验室彻夜不熄的惨白灯光?文学院古老回廊里飘荡的琴声墨香?崭新的宝马与散落一地的廉价脸盆?赵峰嚣张的嘴脸与东方燕车窗后隔绝的平静?
巨大的落差感如同冰冷的铁钳,紧紧扼住了他的咽喉。
他低下头,看着手中那支廉价的、笔帽己经开裂的圆珠笔。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用力地将它攥紧。塑料笔壳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灯在他身后汇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夏侯北拖着沉重的脚步,朝着物理系D区7栋那间狭窄拥挤的宿舍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冰冷的玻璃渣上。
回到宿舍,板寸男己经鼾声如雷。另外两个室友也到了,一个戴着耳机沉浸在游戏世界里,一个正对着镜子精心打理着头发,空气中弥漫着新买的发胶甜腻的味道。没有人注意到夏侯北的归来,也没有人在意他脸上的疲惫和落寞。
他默默地爬上自己的上铺,拉上了那面薄薄的、印着物理公式的蓝色床帘,将自己隔绝在这个喧嚣小世界之外。狭小的空间里,只有床头一盏充电台灯发出微弱的光芒。
他拿出那个硬皮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上面是眼镜蛇的图腾,蛇瞳里的深蓝幽暗如墨。
他拿起笔,没有画新的图案。
他只是用笔尖,在那条冰冷的、昂首吐信的蛇身上,一遍,又一遍,用力地描摹着。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如同毒蛇爬行般的声响。力道越来越大,线条越来越深,几乎要穿透纸背。
窗外,城市的喧嚣被隔绝。宿舍里,是室友游戏里激烈的枪炮声和板寸男震天的呼噜。在这片属于他人的喧嚣海洋里,夏侯北蜷缩在自己的上铺,像一条蛰伏在冰冷巢穴中的蛇。他描摹着那个图腾,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存在,又仿佛在积蓄着某种更加冰冷、更加执拗的力量。笔尖的沙沙声,是他此刻唯一能掌控的、对抗这巨大落差和遥远星光的武器。
那抹深蓝的星光,依旧在遥远的文学院上空闪烁,永不沉没,却也……遥不可及。他必须爬得更高,看得更远,才能……再次触及那片属于她的星空。眼镜蛇的毒牙,在昏暗的灯光下,无声地淬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