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城的初春,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挥之不去的寒意。城市大学物理系D区7栋412宿舍的空气,像是被冻结的泥沼,弥漫着尘埃、汗味和一种名为“命运宣判”的巨大滞重感。窗外,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光秃秃的树枝,冰冷的雨丝斜织着天地,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压抑的灰蒙里。
李强和王海己经查完了分。
李强像一颗被点燃的炮仗,对着手机唾沫横飞:“对对对!爸!刚过国家线!能调剂!B区的工业大学也行!好歹是个研究生!对对!赶紧找关系!钱不是问题!必须给我弄上!”他胖脸上泛着兴奋的油光,在狭窄的宿舍里来回踱步,每一步都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王海则显得沉稳许多,他推了推眼镜,对着电脑屏幕,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查看着各个学校的调剂信息。镜片后的眼神带着疲惫的满足和精明的算计:“嗯,这个211的凝聚态方向还有名额……导师信息……研究方向匹配度……发邮件,套磁……对,先联系导师……”他像一位经验丰富的棋手,在分数允许的棋盘上,冷静地布局落子。
宿舍里充斥着李强聒噪的报喜声、王海键盘的敲击声,以及窗外淅淅沥沥、永不停歇的雨声。两种截然不同的“生路”,在这方狭窄的空间里交织碰撞,愈发衬得靠窗书桌旁那个凝固的身影,如同被遗忘在阴影里的、沉默的石雕。
夏侯北独自坐在那里。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惨白的光,停留在教育部研招网的登录页面。那个空白的登录框,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吸力。他握着鼠标的手指冰凉僵硬,指尖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血色,微微颤抖着悬停在“登录”按钮上方。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地撞击着胸腔,带着巨大的恐惧,擂鼓般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一个多月了,他像一具游荡在校园里的行尸走肉,回避着所有关于考研的话题,屏蔽了东方燕可能发来的任何消息。恐惧像一层层湿透的裹尸布,将他紧紧缠绕,冰冷刺骨。
“北子!别磨叽了!是死是活给个痛快!”李强终于挂了电话,凑了过来,胖脸上带着看热闹的兴奋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催促,“赶紧查!哥们儿还等着开香槟呢!别影响我庆祝的心情!”他故意把“香槟”两个字咬得很重,带着赤裸裸的炫耀。
王海也停下敲击键盘,转过头,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是啊,夏侯,查吧。无论结果如何,总要面对。早查早做打算。”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安慰,却更像是在宣告一个流程的终结。
那一声声催促,如同鞭子抽打在夏侯北紧绷的神经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耗尽肺里最后一点空气,才用僵硬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地、极其缓慢地敲下了那串早己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准考证号和身份证号。每一个按键的敲击声,都像砸在他心头的重锤。
鼠标箭头,如同断头台上的铡刀,悬停在“登录”按钮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宿舍里只剩下李强粗重的呼吸和王海电脑风扇的嗡鸣。
点击。
屏幕短暂地卡顿了一下,那不到一秒的延迟,却像一个世纪般漫长。随即,页面刷新。
没有预想中铺满数字的成绩单。
页面中央,只有一行冰冷刺目的、如同用鲜血书写的红色加粗数字:
**总分:352**
下面一行更小的、却如同冰锥般扎眼的小字:
**报考单位:华清大学物理学院理论物理专业**
**专业排名:未进入复试名单**
352分。
像一道无声的、却足以撕裂灵魂的惊雷,在夏侯北的脑海里轰然炸响!所有的侥幸,所有的自我欺骗,所有的强撑与回避,在这一刻被这行冰冷的数字彻底、无情地碾碎!眼前的世界瞬间失去了所有色彩,只剩下屏幕上那行刺目的红字,像淋漓的、尚未凝固的鲜血,灼烧着他的视网膜,烫得他灵魂都在抽搐!
他僵在那里,一动不动。时间仿佛彻底凝固。耳边李强聒噪的报喜声、王海键盘的敲击声、窗外淅沥的雨声……所有声音瞬间被推远、虚化,变成一片模糊不清的背景噪音。一股巨大的、冰冷的、如同西伯利亚万年冻土般的绝望感,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将他每一寸骨骼、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都彻底冻结!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感觉不到自己的呼吸,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令人窒息的寒冷和……无边无际的空洞。那是一种连痛苦都感觉不到的、彻底的虚无。
“靠!352?”李强凑近屏幕,看清了分数,夸张地倒吸一口凉气,随即用一种混合着巨大惊愕、难以置信和一丝隐秘幸灾乐祸的尖锐语调嚷道,“华清啊北子!你他妈逗我呢?!352?!这他妈连国家线都够呛吧?!你不是天天抱着书啃吗?不是要当物理学家吗?就这?就这?!哈哈哈!拼死拼活大半年,考了个寂寞啊!笑死我了!!”他刺耳的笑声在宿舍里回荡,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王海也凑过来看了一眼,眉头紧紧锁起,镜片后的眼神充满了真实的错愕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惋惜。“352……这……这确实太低了点。华清去年的线是370……”他顿了顿,似乎想找出点安慰的话,最终却只能干巴巴地说,“……赶紧看看调剂信息吧,B区C区……也许还有机会……”他的声音在夏侯北死寂的沉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然而,夏侯北像是完全没听到他们的话。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大得带倒了身后的椅子,木质的椅背重重砸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发出“哐当”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被逼到悬崖边缘、濒临疯狂绝境的困兽!双眼布满狰狞的血丝,死死地、如同要将屏幕烧穿般地盯着那行鲜红的“352”!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野兽被撕裂咽喉般的、嘶哑而绝望的低吼!
然后,他猛地抓起桌上那个陪伴了他整个炼狱般考研征程、边缘早己磨损不堪、浸透了他无数汗水和心血的硬皮笔记本!那里面密密麻麻记录着他的梦想、他的演算、他构筑“华清”琉璃塔的每一块基石!他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源自愤怒和绝望的力气,高高举起,如同举起自己破碎的灵魂,狠狠地、带着一种同归于尽的决绝,朝着旁边冰冷坚硬的墙壁,用尽毕生力气砸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到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
笔记本在空中散开,坚硬的封面撞在墙上又弹开!里面的纸张如同被狂风撕碎的、绝望的白色蝴蝶,挣脱了装订线的束缚,纷纷扬扬、铺天盖地地飘落下来!哗啦啦,散落了一地,铺满了冰冷的地面,覆盖了桌脚,甚至有几张飘到了李强和王海的脚边。
其中一页,正好飘落在夏侯北的脚边。上面是他曾无数次描摹、无数次凝视的眼镜蛇图腾。蛇身扭曲盘绕,蛇头昂起,蛇瞳里那抹深蓝被他用笔尖反复加深,此刻在惨白纸张的映衬下,显得格外狰狞、冰冷而……讽刺。那曾经象征专注和执拗的图腾,此刻像一个巨大的、无声的嘲笑。
夏侯北看也没看那些散落的、如同他梦想残骸般的纸张。他像一具被彻底抽走了所有支撑、所有灵魂的空壳,猛地拉开宿舍那扇沉重的、仿佛隔绝着地狱与人间的门,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他甚至没有穿上外套,单薄的、洗得发白的毛衣瞬间被走廊里灌入的、裹挟着湿冷雨气的穿堂风打透!
“喂!眼镜蛇!你去哪?!发什么疯?!”李强的喊声带着一丝被惊吓后的恼怒,被重重关上的门隔绝在身后。
冰冷的雨水混合着寒风,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夏侯北单薄的衣衫,扎进他麻木的皮肤。他却浑然不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像一缕被狂风从地狱吹出的、无主的游魂,在冰冷空旷、被雨水浸泡的校园里漫无目的地狂奔。脚下溅起浑浊的水花,泥点沾满了裤腿。冰冷的雨水混合着滚烫的、再也无法抑制的泪水,模糊了他的镜片,在他苍白失温的脸上肆意流淌。寒风像淬了毒的鞭子,抽打在他的脖颈和手臂上,带来尖锐的疼痛,却丝毫无法抵消内心那灭顶般的绝望和如同宇宙黑洞般吞噬一切的空洞。
他失败了。一败涂地。输得一干二净,输得如此彻底,如此不堪一击。他拼尽一切、燃烧生命构筑的、指向“华清”圣殿的琉璃塔,在现实冰冷无情的巨锤下,碎得连齑粉都不剩。而那个发间永远闪烁着深蓝星光的女孩,早己踏上了那条名为“体制内”的、他曾经或许不屑一顾、如今却遥不可及的坦途,以“笔试第一”的姿态,将他远远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
他冲出校门,像一头被利箭射穿心脏、只想逃离猎场独自舔舐伤口的野兽。冰冷的雨水无情地浇灌着,寒风刺骨,深入骨髓。他踉跄着,漫无目的,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湿滑泥泞的人行道上。最终,鬼使神差地,他来到了学校后门那片寂静的、如同巨大墓穴般的人工湖边。
湖面笼罩在灰蒙蒙的雨幕中,死寂一片。冰冷的雨水落在深色的水面上,击打出无数细密而绝望的涟漪,随即又被更大的涟漪吞没。岸边光秃秃的柳条在寒风中无力地、病态地摇摆着,像垂死者伸向虚空的手臂。偌大的湖边空无一人,只有雨水敲打水面和树叶的、单调而永恒的、如同丧钟般的声响。
夏侯北筋疲力尽地停下脚步,像一截被狂风彻底折断、连根拔起的朽木,颓然地、重重地跌坐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长椅上。雨水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裤子,刺骨的寒意顺着尾椎骨首冲头顶。他却毫无感觉,只是呆呆地望着眼前这片死寂的、被雨点击打出无数绝望漩涡的灰色湖面。
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连同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量,仿佛都被这无情的冷雨彻底抽干。寒冷、疲惫、深入骨髓的失落和那无边无际的、能将灵魂都彻底湮灭的空洞感,如同冰冷的湖水,将他彻底淹没、吞噬。他蜷缩在冰冷刺骨的长椅上,双臂紧紧抱住自己,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瑟瑟发抖的、等待着彻底冻毙的流浪狗。意识开始模糊,视线变得朦胧,眼皮沉重得如同坠着千钧巨石。一种从未有过的、源自灵魂最深处的疲惫,如同潮水般汹涌袭来,要将他拖入永恒的黑暗。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仿佛看到灰暗的湖面上,扭曲地倒映着城市远处冰冷璀璨的霓虹灯火。那些灯火扭曲、模糊、跳跃着,像无数双充满嘲讽和漠视的眼睛。而记忆中那点曾经指引他前行、给予他卑微希望的深蓝星光,在灰暗厚重的雨幕和冰冷灯火的映照下,遥远得如同亿万光年之外、早己熄灭的寒星,再也无法触及,再也无法温暖他分毫。
冰冷的雨水持续不断地落下,无情地冲刷着他苍白失温、毫无生气的脸庞。他蜷缩在冰冷长椅上的身影,在灰蒙蒙的、仿佛永无尽头的天地间,渺小得如同一颗被整个世界彻底遗弃的、冰冷的、即将被雨水溶解的石子。只有那散落一地的、画着狰狞眼镜蛇图腾的破碎纸页,在宿舍冰冷的地面上,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梦想如何被现实碾为齑粉的、残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