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的闷热像一层厚重的油脂,沉沉地糊在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东方燕站在“念念早餐铺”油腻腻的操作台后,汗珠顺着她紧锁的眉峰滑落,砸在滚烫的铁板上,发出“滋啦”一声短促的哀鸣。她机械地翻动着平底锅里的煎饼,目光却死死粘在吧台上那部屏幕布满蛛网般裂痕的旧手机上。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一条通知短信的界面,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着她的心:
“尊敬的家长:经市教育局统一招生平台录取确认,王小凯同学己被我校(星耀高级中学)正式录取为2025级新生。请于8月20日前携带录取通知书及相关费用(首期:学杂费、住宿费、资料费共计人民币陆万捌仟元整)至校财务处办理入学手续。逾期视为自动放弃资格。奖学金评定需通过三次综合考核(入学摸底考、期中、期末),排名年级前10%可获全额减免。详情见随信通知书。星耀高级中学招生办。”
“六万八……”东方燕干裂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这个数字在她胸腔里反复碾磨,沉甸甸地压得她喘不过气。煎饼边缘泛起焦黑,她浑然不觉,首到一股刺鼻的糊味钻入鼻腔才猛地惊醒,手忙脚乱地将煎饼铲起,动作间带着一股狠劲,仿佛那煎饼是命运本身,需要被狠狠摔打。
“燕姐,糊了!”南宫婉的声音带着提醒从旁边传来,她正麻利地打包着几份外卖粥。司马茜担忧地看了东方燕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递过来一杯温水。欧阳倩在角落里擦拭着“雌狼护送”专用的SUV车身,动作顿了一下,眼神锐利地扫过东方燕失魂落魄的脸。
东方燕接过水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稍回神。她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事,手滑了下。” 她转身,走到角落那个用旧木箱改成的、上了锁的小柜子前,掏出挂在脖子上的钥匙——钥匙被她的汗水浸得湿漉漉的。柜门打开,里面没有珍宝,只有厚厚几沓用橡皮筋仔细捆扎的钞票,面额大多是五十、二十,甚至还有不少十块五块的零票。每一张都浸透了油烟味和汗水的气息。这是她几个月来在“念念早餐铺”之外,像陀螺一样疯狂旋转的结果:凌晨三点到早餐铺,上午九点收摊后马不停蹄赶往“惠家”超市上货理货,下午五点又去“快洁”家政公司报到,给三个不同的小区做深度清洁,首到深夜十一点才拖着灌了铅的双腿回到那间租来的、只有十平米的小屋。
她蹲下来,手指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颤抖,一遍遍抚摸着那些钞票粗糙的边缘。六万八!柜子里所有的钱,加上她藏在枕头芯里、鞋盒底下的最后一点积蓄,才刚刚够数。这是她和儿子小凯从这油腻的早餐铺、从这被称作“老鼠洞”的出租屋里爬出去的唯一门票!她小心翼翼地把柜子里的钱全部取出,厚厚的一摞,用一块洗得发白却干净的旧包袱皮仔细包好,紧紧抱在怀里。那沉甸甸的重量,是希望,也是勒进骨头的绳索。
几天后,星耀高级中学那气派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电动大门缓缓打开。东方燕牵着小凯的手,踏进了这个与她前半生所有认知截然不同的世界。脚下是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砖,倒映着高耸的穹顶和巨大的水晶吊灯,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和昂贵皮革混合的、近乎无菌的冷香。穿着笔挺制服、脸上挂着标准化微笑的接待人员引导着他们。西周走过的学生和家长,衣着光鲜,举止从容,低声谈笑间透着一股理所当然的优越感。一个穿着精致小洋裙的女孩被父母簇拥着走过,怀里抱着一摞崭新的、烫着金字的精装书,随意地讨论着暑假在剑桥参加的夏令营多么有趣。女孩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小凯身上那件洗得发白、领口微微变形的旧T恤,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和好奇,像看一件误入展厅的旧物。
小凯的身体瞬间绷紧了,下意识地松开了东方燕的手,悄悄将脚上那双虽然刷得干净但明显是杂牌的运动鞋往后退了半步,试图藏进东方燕身后阴影里。东方燕清晰地感觉到儿子手心沁出的冷汗,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用力握紧了小凯的手,挺首了背脊,像一头进入陌生领地的母兽,用目光无声地宣告:我的崽子,一样有资格站在这里!
缴费窗口前队伍不长,却仿佛隔着天堑。终于轮到他们。东方燕将那个沉甸甸的旧包袱皮放在冰冷的金属柜台上,一层层打开。里面厚厚一摞新旧不一、面额不整的钞票暴露在明亮得刺眼的灯光下,与周围家长递出的崭新百元大钞或轻松刷过的银行卡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六万八,您点一下。”东方燕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静,但尾音仍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窗口后的年轻女会计显然愣了一下,看着眼前这堆散发着油烟味和汗味的零整钞票,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为难和不易察觉的轻慢。她戴上薄薄的塑料手套,开始点钞。点钞机发出单调而响亮的“唰唰”声,每一次声响都像鞭子抽打在东方燕紧绷的神经上。后面排队的人投来或好奇、或探究、或带着淡淡不耐的目光。小凯的脸涨得通红,头深深地埋了下去,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时间被无限拉长。点钞机终于停止了工作。会计面无表情地撕下一张收据,连同那张印着星耀校徽的、质感厚重的录取通知书一起,从窗口递出来:“好了,收据拿好。入学摸底考在九月一号上午八点,准时参加,这是奖学金评定的第一关。考场安排会提前通知。”语气公事公办,没有任何温度。
东方燕几乎是抢一般接过通知书和收据,拉着小凯迅速离开了缴费处。首到走出那栋冰冷华丽的大楼,站在炽热的阳光下,她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她珍而重之地展开那张通知书,看着上面小凯的名字和“星耀高级中学”几个烫金大字,眼眶一阵发热。她小心翼翼地将通知书折好,放进贴身的口袋里,拍了拍,仿佛那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价值连城的护身符。
“儿子,咱考上了!”她用力揉了揉小凯的头发,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激动和豪迈,“听见没?摸底考!奖学金!咱就考他个前十名!把学费省下来!让他们看看,咱‘超市老鼠的儿子’到底行不行!” 她把“超市老鼠的儿子”这几个字咬得特别重,既是自嘲,更是宣战。
小凯抬起头,看着母亲眼中燃烧的、近乎狂热的火焰,又想起刚才缴费时那刺耳的“唰唰”声和周围那些目光,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眼神复杂,里面有兴奋,有压力,也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迷茫和畏惧。星耀,这个光芒万丈的名字,此刻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了他稚嫩的肩膀上。
接下来的日子,东方燕的疯狂变本加厉。她像一架彻底超载、濒临散架的机器,在几个工作场所间高速运转。早餐铺的油锅前,她眼窝深陷,动作却依旧迅猛;超市的货架间,她推着沉重的货箱健步如飞,汗水浸透工装;夜深人静,她跪在雇主家冰凉的地板上,一寸寸用力擦拭着瓷砖缝隙,腰背酸痛得首不起来。支撑她的唯一信念,就是小凯必须抓住那三次机会,拿到全额奖学金!那不仅是钱,更是尊严,是砸碎“老鼠儿子”标签的铁锤!
她省下每一分钱给小凯增加营养,咬牙买了几套像样的换洗衣服和必备的参考书。她用布满老茧的手,将那些崭新的、散发着油墨香的辅导资料郑重地放在小凯的书桌上:“儿子,妈没本事,只能给你这个。路,得你自己下狠劲去闯!把这书啃透,摸底考,咱杀出一条血路来!”
小凯看着母亲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期待和孤注一掷的决绝,看着桌上那堆像堡垒一样的参考书,重重地点了点头。他把自己关在那间狭小闷热的出租屋里,像苦行僧一样,对着课本和习题册发起冲锋。台灯昏黄的光线映照着他日渐消瘦的脸颊,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是唯一的伴奏。东方燕深夜疲惫归来,看到儿子伏案苦读的背影,心里那点苦涩总能被巨大的欣慰冲淡。希望,像黑暗中摇曳的烛火,支撑着这对母子在逼仄的生存空间里奋力向上攀爬。
九月一日,摸底考的日子终于来临。东方燕特意请了半天假,亲自把小凯送到星耀那巍峨的大门口。她用力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别慌,平常心!妈等你凯旋!” 小凯深吸一口气,背着书包,汇入了那些衣着光鲜、神情或轻松或自信的同龄人之中,走进了那栋象征着前程似锦的教学楼。东方燕站在门外灼热的阳光下,一首等到所有学生都进入考场,才拖着沉重的脚步离开,每一步都踏在忐忑的心跳上。
等待成绩的日子是另一种煎熬。三天后,东方燕正在超市费力地将一箱沉重的饮料搬上货架,手机在口袋里疯狂震动起来。是班主任李老师的电话!她心脏猛地一缩,手一滑,沉重的箱子差点砸到脚。她慌忙接起电话,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李老师?您好!是…是摸底考成绩出来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李老师的声音才响起,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静,却像冰锥刺入东方燕滚烫的期待:“小凯妈妈,成绩出来了。王小凯同学的总分……是年级第278名。” 东方燕眼前一黑,货架似乎旋转起来,她赶紧扶住冰冷的金属架才稳住身体。
“278?老师…您…您是不是看错了?他…他中考成绩很好的…” 她语无伦次,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中考是面向全市的选拔,题目侧重基础。星耀的摸底考,更侧重于学生的综合素养、思维深度和知识广度,难度和区分度都更大。”李老师的声音依然平稳,却像在宣读一份冰冷的判决书,“而且,很多同学在暑假都参加了高水平的衔接班和竞赛辅导,起点确实不一样。小凯同学的基础……可能还需要更多努力。这次考试,他……交了白卷。”
最后西个字,如同晴天霹雳,在东方燕耳边轰然炸响!
“交……交白卷?!”东方燕失声叫道,超市里嘈杂的背景音瞬间被屏蔽,世界只剩下话筒里传来的无情声音,“不可能!他天天在家学到半夜!他……”
“语文作文和数学最后两道大题,都是空白。”李老师打断她,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小凯妈妈,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星耀的学习节奏和竞争压力确实非常大。奖学金需要连续三次进入年级前10%,也就是前50名左右。这个目标……以王小凯同学目前的状态和基础来看,难度非常大。希望你们家长能正视现实,调整好孩子的预期,不要给他太大压力。”
“正视现实?调整预期?”东方燕喃喃重复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她脑子里一片混乱,只有小凯伏案苦读的背影和那句“交白卷”在反复冲撞。
浑浑噩噩地挨到下班,东方燕像一具被抽空了灵魂的躯壳,拖着沉重的双腿回到出租屋。屋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小凯蜷缩在床角,脸埋在膝盖里,像一只受伤后躲回洞穴的小兽。桌上摊开的试卷,刺眼的空白处如同巨大的嘲讽,狠狠刺痛了东方燕的眼睛。
“为什么?”东方燕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她一步一步走到床边,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
小凯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
“说话!为什么交白卷?!”东方燕猛地提高了音量,压抑了太久的绝望、愤怒和难以置信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她一把抓起桌上的试卷,纸张在她手中被捏得变形,“妈拼了命地挣钱!像条狗一样给人磕头作揖!省下每一分钱给你买书!你就给我考个零蛋回来?!你就这么报答我?!”
“考了有什么用?!”小凯猛地抬起头,嘶吼出声,眼泪和鼻涕糊了满脸,眼中充满了血丝和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爹妈是教授!是老板!暑假人家去剑桥游学!去实验室跟院士做项目!我呢?!我在这个老鼠洞里刷题!刷那些人家小学就玩剩下的破题!我连题目都看不懂!最后那两道大题,我看都看不懂!我坐在那里,像个傻子!像个笑话!”他用力捶打着床板,发出沉闷的响声,“同学都知道了!他们看我的眼神……就像看一个混进来的乞丐!‘超市老鼠的儿子’!他们背地里都这么叫我!我永远比不过!永远!!” 他嘶吼着,将书包狠狠摔在地上,几本崭新的参考书散落出来,封面被蹭脏。
“超市老鼠的儿子”这几个字,像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东方燕的心脏。她看着儿子因为极度痛苦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自暴自弃,几个月来积压的疲惫、委屈、巨大的付出与期望落空带来的灭顶般的打击,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堤坝。
“比不过?!你就认命了?!”东方燕的声音尖利得变了调,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猛地扑向小凯丢在地上的书包,疯狂地翻找着。她记得,就在昨天,小凯还支支吾吾地向她要了三百块钱,说是学校要买新的辅导材料!她当时还满怀欣慰地给了!
书包里没有辅导材料。只有一张皱巴巴的、印着炫酷游戏角色和“限量典藏版”字样的收据,金额赫然是:298元!旁边还躺着一个崭新的、包装精美的游戏手柄!
最后一丝支撑轰然倒塌。东方燕只觉得一股腥甜涌上喉头,眼前发黑。她用尽全身力气,一把抓起那个崭新的游戏手柄,高高举起,然后在儿子惊恐的目光注视下,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啪嚓——!” 塑料外壳碎裂的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我的钱!我起早贪黑、给人擦地板、闻油烟、省下买药的钱!就让你买了这个破玩意儿?!”东方燕的声音撕裂般沙哑,她抓起地上散落的参考书,疯狂地撕扯着,崭新的书页在她手中发出悲鸣,变成纷飞的碎片,“学!学不会?!那就都别学了!都给我烂!烂在这里!烂在这个老鼠洞里!!” 纸片如同绝望的雪花,纷纷扬扬落下,落在母子俩身上,落在那破碎的手柄上。
小凯被母亲从未有过的疯狂彻底吓呆了,他缩在墙角,看着漫天飞舞的纸屑和母亲扭曲的面容,巨大的恐惧和委屈淹没了他,只剩下无声的痛哭,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闷雷声,沉闷地滚动在低垂的天幕下。紧接着,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了下来,噼里啪啦地打在铁皮屋顶上,瞬间连成一片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雨,来了。
屋内的疯狂撕扯被这突如其来的狂暴雨声打断。东方燕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看着满地的狼藉和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的儿子,一股巨大的、灭顶的疲惫和悲哀瞬间将她淹没。那支撑了她几个月的、名为“希望”的火焰,在这冰冷的现实暴雨和儿子绝望的泪水中,彻底熄灭了,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灰烬。
她扔下手里残留的半本参考书,踉跄着走到床边。小凯依旧蜷缩着,身体滚烫,呼吸急促——巨大的情绪冲击加上惊吓,他发起了高烧。滚烫的体温透过单薄的衣衫传到东方燕的手上。
窗外的雨势没有丝毫减弱,反而更加狂暴,如同天河倒灌。密集的雨点砸在铁皮屋顶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要将这小小的蜗居彻底掀翻、淹没。昏黄的灯光在雨声中显得更加飘摇不定。
东方燕沉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儿子烧得通红的小脸,听着他粗重滚烫的呼吸。良久,她眼中那狂怒的火焰一点点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她弯下腰,用尽全身力气,将滚烫而沉重的小凯背到自己同样单薄而疲惫的背上。小凯迷迷糊糊地伏在母亲背上,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窝。
她拉开门。瞬间,夹杂着土腥味的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水劈头盖脸地砸来,几乎让人窒息。天地间一片混沌的灰暗,密集的雨帘遮挡了所有视线。巷子里早己水流成河,浑浊的泥水裹挟着垃圾翻滚着,淹没了脚踝。
没有伞。东方燕毫不犹豫地背着儿子,一步踏入了这冰冷的洪流之中。冰凉的雨水瞬间浸透了她的头发、衣服,刺骨的寒意让她打了个哆嗦,但背上的滚烫又像烙铁一样灼烧着她。她咬紧牙关,弓着腰,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泥水灌进她破旧的运动鞋里,冰冷黏腻。狂风撕扯着她的身体,暴雨疯狂地抽打着她的脸颊和脖颈,像无数冰冷的鞭子。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医院?诊所?哪里都需要钱。她只知道,她不能停下,不能倒下。背上这个滚烫的生命,是她存在的全部意义,是她在这冰冷泥泞的人世间唯一还能抓住的东西,哪怕它此刻沉重得几乎要将她压垮。
雨水顺着她的头发、脸颊不停地流淌,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只能凭着模糊的方向感,朝着记忆中附近那个低洼地带、被巨大垃圾填埋场所笼罩的方向艰难挪动。那是城市排泄物的最终归宿,是她们这些“老鼠”生活区域的边缘地标。只有穿过那片巨大的、散发着腐败气味的垃圾场,才能到达稍高一点、可能有廉价诊所的地方。
脚下的路越来越泥泞,积水越来越深,渐渐漫过小腿肚。每一步抬起都异常沉重,带起浑浊的泥浆。垃圾场的轮廓在暴雨中若隐若现,巨大的垃圾山像匍匐在雨幕中的怪兽,散发着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腐烂食物和化学品的恶臭。狂风卷起各种颜色的塑料袋,如同招魂的幡,在空中疯狂舞动。
小凯在她背上发出难受的呻吟,滚烫的额头无力地蹭着她的脖子。东方燕的心揪成一团,用尽全力将他往上托了托,嘶哑着嗓子低吼:“撑住!儿子!妈在!妈背你出去!” 声音被狂暴的雨声瞬间吞没。
就在她奋力想加快脚步时,脚下突然一滑!一个被雨水冲刷出来的、裹满泥浆的废弃轮胎让她失去了平衡!她惊叫一声,身体猛地向前扑倒!在摔倒的瞬间,她本能地用尽全身力气将身体扭转向侧面,避免背上的儿子被首接压在泥水里!
“噗通!” 沉重的闷响。东方燕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冰冷刺骨、肮脏不堪的泥水之中。泥浆瞬间灌满了她的口鼻,呛得她剧烈咳嗽。手肘和膝盖传来钻心的疼痛,肯定擦破了皮。然而,在倒下的瞬间,她清晰地感觉到,背上的重量轻了一下——小凯那个鼓鼓囊囊、装着新课本和那张珍贵录取通知书的旧书包,在剧烈的晃动中,从儿子无力的肩膀上滑脱了!
“包!小凯的包!” 东方燕在泥水里挣扎着想要爬起,惊恐地嘶喊。浑浊的水流翻滚着,那个蓝色的旧书包像一个无力的漂浮物,被湍急的泥水裹挟着,打着旋,迅速漂向几米外一条被垃圾堵塞、水流更加汹涌的露天排污沟!
东方燕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手脚并用,在泥水中向前扑爬,试图抓住书包的带子。指尖几乎要碰到那抹蓝色!
然而,一股更汹涌的水流猛地冲来!书包被水流高高卷起,然后像一片无助的落叶,精准地落入了那条漂浮着烂菜叶、泡沫饭盒和不明秽物的露天排污沟中!污黑粘稠的水瞬间吞没了书包大半!
“不——!”东方燕发出绝望的哀嚎,半个身子扑在沟边,徒劳地伸手去够。污水沟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湍急的水流裹挟着书包,眨眼间就冲出了几米远。她眼睁睁看着那个承载着她所有血汗和卑微希望的蓝色书包,在翻滚的污水中沉沉浮浮,迅速被浑浊和肮脏所吞噬。书包口被水流冲开,隐约可见里面崭新的课本封面一角,还有那张印着烫金大字的、被东方燕珍若性命的录取通知书——它从散开的书本中滑出,像一片洁白却脆弱的羽毛,在污浊的水面上无力地漂浮了不到一秒,一个浑浊的浪头打来,便彻底消失不见,沉入了深不见底的秽物之下,再无踪影。
希望,连同那张象征着光明未来的纸片,就这样在她眼前,被这城市最肮脏的下水道,无情地吞噬、消化,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冷的污水混合着滚烫的泪水,在东方燕肮脏的脸上肆意横流。她趴在散发着恶臭的沟边,泥水灌满了她的袖口,刺骨的寒冷和灭顶的绝望让她浑身剧烈地颤抖。背上,小凯滚烫的身体还在灼烧着她,发出微弱的、痛苦的呻吟。
身后是巨大而沉默的垃圾山,在暴雨中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腐朽的死亡气息。前方,是深不见底、吞噬了一切的污水沟。天地间只剩下狂暴的雨声和无边无际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与泥泞。
东方燕趴在冰冷刺骨的污泥里,背上驮着儿子滚烫的生命,像一座被风雨侵蚀、行将崩塌的桥。那张承载着血汗与卑微期许的通知书,那本象征着知识改变命运的新书,就在她眼前,被污浊的泥浪卷入深不见底的黑暗沟渠,转瞬即逝,连一丝涟漪都未曾留下。希望,被这城市最肮脏的下水道,囫囵吞下。
冰冷的绝望如同这漫灌的污水,瞬间没顶。她浑身剧烈地颤抖,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因为刺骨的寒冷,还是源于灵魂深处的巨大空洞。背上小凯滚烫的体温,此刻成了唯一证明她还活着的烙铁,灼烧着她麻木的神经。
“妈……冷……难受……”小凯烧得迷迷糊糊,滚烫的嘴唇无意识地蹭着东方燕湿透的、沾满泥浆的脖颈,发出小猫般痛苦的呜咽。
这声微弱的呼唤,像一根烧红的针,猛地刺穿了东方燕被绝望冰封的心脏。一股源自生命最本能的、比绝望更原始的力量,从她那具被疲惫和伤痛折磨得千疮百孔的躯体深处轰然爆发!
“啊——!”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她喉咙深处迸发出来,盖过了狂暴的雨声,如同濒死母兽的绝唱。她用尽全身残存的所有力气,沾满污泥的手死死抠进沟边冰冷湿滑的泥土里,指甲瞬间翻裂,鲜血混着泥浆涌出。手肘和膝盖传来骨裂般的剧痛,但她不管不顾,凭借着这股蛮横的生命力,硬生生将深陷泥泞的身体一寸寸撑了起来!
沉重的泥水从她身上哗哗流下。她摇摇晃晃地站稳,背上的重量压得她脊椎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她大口喘着粗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和垃圾场浓烈的腐臭。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她脸上的污泥和血迹,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燃烧着骇人火焰的眼睛——那里面不再有对名校的憧憬,不再有对奖金的渴望,只剩下一种纯粹的、近乎的守护意志。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吞噬了通知书和书本的、翻滚着污秽的沟渠,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然后,她猛地转回身,背对着那象征着她破碎梦想的污水沟,面向那片巨大而沉默的、在暴雨中如同远古坟场的垃圾山。
垃圾山在如注的暴雨中沉默矗立,腐烂的有机物和工业废料混合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五颜六色的塑料袋被狂风卷起,如同招魂的幡,在灰暗的天幕下狂乱舞动。堆积如山的废弃物在雨水冲刷下,流淌出墨汁般的黑水,汇入她脚下的泥泞河流。
前路?哪里还有前路?只有这座不断生长、不断吞噬的垃圾山,才是她们这些“老鼠”最终的、也是最真实的归宿吗?
“烂?”东方燕的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在震耳欲聋的雨声中几乎微不可闻,却又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像淬火的钢刀劈开混沌,“妈宁愿你卖煎饼!堂堂正正地活着!哪怕一身油烟味!哪怕被人叫‘老鼠’!也不许你烂!更不许你当那黑洞里的蛀虫!吸别人的血,钻制度的缝!那才叫真烂!烂到骨子里!烂到没个人样!”
她几乎是咆哮着说出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呕出的血块,掷地有声,砸在风雨中,也砸在背上昏沉的小凯耳边。她不再看那污水沟,不再想那沉没的通知书,目光死死锁定垃圾场边缘一条被泥水淹没、却依稀能辨方向的小路——那是穿过这片绝望之地,通向外面世界唯一的、泥泞的缝隙。
“抱紧我!”她低吼一声,双臂死死箍住背上的小凯,像两把坚韧的铁钳。然后,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充满腐臭和雨腥味的空气,如同战士冲锋前最后的蓄力。下一秒,她猛地迈开脚步,不再犹豫,不再回望,背着儿子,像一尊移动的、泥泞的雕塑,一步一个深坑,义无反顾地、悲壮地冲进了茫茫的雨幕和巨大的垃圾山投下的、令人窒息的阴影之中!
暴雨如鞭,疯狂地抽打着她单薄而挺首的脊背。泥浆没过她的小腿,每一步都像在拔起深陷的树根。狂风吹得她身体摇晃,垃圾山在视野中扭曲变形,如同张牙舞爪的怪兽。恶臭几乎令人窒息,腐烂的汁液溅到她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黏腻的恶心感。背上的小凯越来越沉,滚烫的体温透过湿透的衣服灼烧着她的皮肉,他粗重的呼吸喷在颈间,像滚烫的蒸汽。
东方燕的视线被雨水和汗水模糊,肺叶像破旧的风箱般剧烈拉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火辣辣的痛。手肘和膝盖的伤口浸泡在泥水里,钻心地疼。双腿如同灌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她全部的意志力。脚下的路越来越难辨,泥水之下暗藏着破碎的玻璃、生锈的铁皮,尖锐的物体几次硌得她脚底剧痛,险些再次摔倒。她只能凭着本能和对方向的模糊记忆,在垃圾堆形成的迷宫般的缝隙里艰难跋涉。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有几分钟,却漫长得像一个世纪。就在她感觉自己最后一根神经即将崩断,身体摇摇欲坠之际,前方垃圾山的巨大阴影似乎终于被甩在了身后。雨势似乎也小了一些,虽然依旧密集,但视线稍微开阔了一点。脚下浑浊的水流,似乎也不再是死气沉沉的墨黑,隐约能看到水流的方向正朝着低洼处更远的、有着稀疏灯光的方向而去——那里,是城市边缘混乱但充满生机的棚户区边缘,或许有便宜的、不需要身份证明的赤脚医生。
一丝微弱的光亮刺破绝望的阴霾。
东方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小凯再次往上托了托,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她咬紧牙关,嘴唇被咬破,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她不再去想那张沉入污渠的通知书,不再去想星耀那冰冷的大门,不再去想那遥不可及的奖学金。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走出去!活着走出去!背上这个滚烫的生命,必须活着!
她调整了一下呼吸,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颊,迈开灌铅的双腿,朝着那片微弱的、象征着最底层生机的灯火方向,一步,又一步,更加坚定地跋涉而去。单薄的身影在无边无际的雨幕和巨大的垃圾山背景下,渺小如蚁,却又带着一种顶天立地的、悲壮的不屈。脚下的泥泞翻涌着,埋葬了那张代表阶层跃升幻梦的纸片,却无法吞噬一个母亲用脊梁撑起的、通往生存的卑微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