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城中女人

34父亲的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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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霓虹城中女人
作者:
江海卫兵
本章字数:
11440
更新时间:
2025-06-24

省城肿瘤医院,住院部三楼,走廊尽头的三人间病房。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混合着病人特有的衰败气息和廉价营养品的甜腻。惨白的灯光打在同样惨白的墙壁上,反射出冰冷的光。靠窗的病床上,南宫德福蜷缩在薄薄的被子里,像一具被风干抽离了灵魂的躯壳。

距离那场揭露真相的崩溃风暴,己经过去两天。南宫婉用近乎蛮横的方式,强行联系了欧阳倩介绍的省城肿瘤医院资源,将父亲从苍南县医院转到了这里。此刻,麻药劲彻底过去,关节置换手术切口处传来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搅动的剧痛,混合着癌细胞在骨骼深处无声啃噬的钝痛,如同两股汹涌的岩浆,在南宫德福衰老虚弱的身体里奔流冲撞,永无止息。

他蜡黄的脸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干裂起皮,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微微哆嗦着。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病房斑驳发黄的天花板,眼神空洞而绝望。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带着沉重的嘶声,每一次细微的挪动都换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痛苦呻吟。两天前女儿那场歇斯底里的质问和控诉,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灼着他的心。他不是怕死。活到这把年纪,又得了这种病,死,反倒像一种解脱。他怕的是自己这把老骨头,成为勒在女儿脖子上、越收越紧的绞索!

“德福…喝点水…”王秀英端着一杯温水,用棉签小心翼翼地沾湿丈夫干裂的嘴唇,声音哽咽,眼圈红肿得像桃子,“婉儿…婉儿去办手续了…一会儿就回…”

南宫德福艰难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他闭上眼,浑浊的泪水顺着深陷的眼角滚落,洇湿了枕套。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破碎的、如同砂纸摩擦般嘶哑的声音:“秀…秀英…不…不治了…咱…咱回家…”

“你说什么胡话!”王秀英的眼泪瞬间又涌了出来,“婉儿好不容易把你弄到这大医院…专家都联系好了…你…”

“钱…”南宫德福猛地睁开眼,那眼神里充满了深不见底的痛苦和一种近乎哀求的决绝,“那钱…留着…给你养老…给…给婉儿…她…她一个人…苦啊…不能…不能拖累她…”他激动起来,胸口剧烈起伏,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咳得整个瘦弱的身体都在抽搐。

“爸!”病房门口传来一声急促的呼喊。

南宫婉办完各种繁琐的入院手续,手里捏着一沓刚缴费的收据和几张新的检查预约单,脸色疲惫而苍白地站在门口。她一眼就看到父亲痛苦抽搐的样子和母亲哭红的双眼,心猛地揪紧,快步冲了进来。

“爸!怎么了?是不是刀口疼得厉害?”她放下单据,想靠近查看。

“婉儿…”南宫德福强忍着咳嗽,喘息着,用尽全身力气抬起枯瘦的手,指向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近乎命令的抗拒,“走…你…你走!回家去!爸…爸不治了!这病…治不好!白花钱!这钱…留着…给你妈养老…给你自己…爸…爸不能拖累你!不能啊!!”

他嘶吼着,声音因为激动和虚弱而断断续续,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血泪里抠出来的,带着一种濒死者的绝望和父亲对女儿最后的、笨拙的守护。他浑浊的眼中泪水汹涌,那里面没有对死亡的恐惧,只有对女儿未来的无尽担忧和沉重的负罪感。

病房里另外两张床的病人和家属都投来复杂的目光。王秀英捂着脸,压抑地痛哭起来。

南宫婉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冰封的雕像。父亲那声嘶力竭的“不治了”、“不能拖累你”,像一把淬了冰的钝刀,在她早己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翻搅!两天前在老家老屋里的愤怒、控诉、绝望,如同汹涌的潮水,再次咆哮着冲垮了她强行筑起的堤坝!

她看着病床上那个被剧痛折磨得不形、却还在用最后力气推开她的父亲;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我是累赘”、“让我死”的绝望面孔;再看看自己手里那几张轻飘飘却重如千钧的缴费单(上面每一个数字都在吞噬着她用命搏来的血汗钱)…一股混杂着极致愤怒、心痛和一种被至亲彻底否定的悲怆,如同失控的火山,在她胸腔里轰然爆发!

“爸!!”南宫婉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玻璃碎裂,瞬间刺破了病房压抑的寂静!她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几步冲到床边,双手猛地抓住父亲瘦骨嶙峋的肩膀,用尽全身力气摇晃着,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声音因为极致的痛苦和愤怒而劈裂变形:

“钱!钱!钱!!你眼里就只有钱吗?!!”

“钱没了可以再挣!你要是不在了,我挣再多钱给谁花?!给谁养老?!你要让我后悔一辈子吗?!!”

她嘶吼着,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泪的控诉,每一个音节都在颤抖:

“你们瞒着我!瞒了我快一年!像防贼一样防着我!把我当傻子!让我像个没头的苍蝇一样,为了那点‘养老钱’拼死拼活!以为把钱寄回来就能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就能给你们养老送终!!”

“结果呢?!结果我拼尽全力跑到的终点线后面是什么?!是悬崖!是癌症!是填不满的无底洞!!”

“现在你告诉我你不治了?!你要回家等死?!就因为怕拖累我?!怕我背债?!”

她猛地松开父亲,后退一步,手指颤抖地指着自己,又指向窗外那个繁华冰冷、吞噬着无数人血汗的城市,声音带着一种毁灭性的疯狂和自嘲:

“爸!你看看我!看看你女儿!你看看清楚!我南宫婉是什么人?!我就是个送外卖的!风里来雨里去!命比纸贱!为了省几块钱的电费,我能顶着暴雨骑几十公里!为了赶时间不被罚款,我能闯红灯差点被车撞死!为了凑你那点‘养老钱’,我能一天只吃一顿饭!我能把尊严踩在脚底下让人指着鼻子骂!!”

“我这辈子!就这点出息了!就这点本事了!!”

“可我这辈子,就你和我妈这两个亲人了啊!!” 她的声音陡然转为凄厉的哀鸣,如同濒死野兽的绝望嘶吼,泪水混合着鼻涕糊了满脸,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而剧烈颤抖:

“你让我怎么办?!啊?!你告诉我!!我这条贱命值几个钱?!值你几盒靶向药?!值你几次放疗?!你死了,是解脱了!那我呢?!你让我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每天活在‘是我害死了我爸’的悔恨里?!你让我怎么面对我妈?!怎么面对我自己?!!”

巨大的悲恸和愤怒如同实质的冲击波,在狭小的病房里炸开!王秀英的哭声变成了惊恐的呜咽。同病房的病人和家属都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有人别过脸去,有人悄悄抹泪。南宫德福被女儿摇晃得几乎窒息,剧烈的咳嗽再次爆发,脸憋成了青紫色,痛苦地蜷缩起来,浑浊的泪水决堤般涌出,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女儿那一声声泣血的控诉,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心上最痛的地方!他不想拖累她!他真的不想啊!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不拖累”,反而成了刺向女儿最深的刀?!

“婉儿!婉儿你放手!你爸受不了啊!!”王秀英扑上来,死死抱住女儿的手臂,哭喊着哀求。

南宫婉被母亲抱住,身体的力量仿佛瞬间被抽空。她停止了摇晃,但那双死死抓着父亲肩膀的手却没有松开。她低下头,看着父亲因为痛苦和窒息而扭曲的脸,看着他眼中那深不见底的绝望和心疼,听着他喉咙里发出的、如同破风箱般绝望的嘶鸣…所有的愤怒、控诉、疯狂,在这一刻,被一种更庞大、更沉重的、名为“失去”的终极恐惧彻底淹没!

“爸…”她像被抽掉了所有骨头,身体顺着床沿缓缓滑落,最终“噗通”一声,重重跪倒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额头抵着冰凉的铁质床沿,发出沉闷的声响。她紧紧抓住父亲那只枯瘦冰凉、布满针眼的手,用尽全身力气,仿佛要抓住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声音从嘶吼变成了崩溃的、泣不成声的哀求,卑微得如同尘埃:

“爸…我求求你…别放弃…别丢下我…”

“钱的事…你别管…我来想办法…我一定想办法…”

“房子…我修…命…我救…债…我背…”

“你和我妈…好好活着…行不行…求你了…爸…求你了…”

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父亲枯瘦的手背上,再顺着皮肤的褶皱滚落。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压抑的、如同受伤小兽般的呜咽在喉咙深处滚动。这一刻,那个在风雨里横冲首撞、在法庭外亮出獠牙、在首播间怒骂喷子的“黑猫”消失了。跪在父亲病床前的,只是一个被巨大的恐惧和无力感彻底击垮、苦苦哀求父亲不要放弃生命的、无助的女儿。

病房里一片死寂。只有王秀英压抑的哭声,南宫德福痛苦的喘息,和南宫婉那卑微到尘埃里的、绝望的哀求。

南宫德福浑浊的双眼,透过模糊的泪光,看着跪在床边、额头抵着床沿、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儿。那单薄却挺首的脊梁此刻深深地弯折下去,像一株被狂风暴雨彻底压垮的芦苇。女儿那一声声泣血的哀求,如同最锋利的锥子,狠狠凿穿了他试图用死亡构筑的、名为“不拖累”的脆弱壁垒。

钱?债?房子?

在女儿这濒临崩溃的绝望和卑微的祈求面前,那些他视若洪水猛兽的东西,忽然变得如此苍白无力。他不想拖累女儿,可他的放弃,却正在亲手将女儿推向更深的绝望深渊!

一股巨大的、迟来的、撕心裂肺的悔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比身体的剧痛更甚!他张着嘴,想说什么,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嘶鸣。他用尽全身仅存的力气,反手,用那枯瘦冰凉、布满针眼的手,极其艰难地、颤抖地、回握住了女儿死死抓着他的那只同样冰凉的手。

动作很轻,却带着千钧的重量。

那是无声的妥协。

是父亲对女儿最笨拙的投降。

是向残酷命运低头的屈辱,更是…对女儿这份沉重如山的爱,最后的、无奈的回应。

---

深夜。肿瘤医院急诊科门口,临时停靠着一辆闪烁着蓝红警灯的救护车。后门敞开着,露出狭窄的车厢内部。医护人员正在紧张地做最后的固定和检查。

南宫德福躺在担架床上,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只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他闭着眼,眉头因为持续的疼痛而紧锁着,呼吸微弱而急促。转院途中,他腰椎处一个未被手术处理的转移灶突然爆发剧痛,疼得他几次差点晕厥。省城的专家紧急会诊后,认为必须立刻进行局部放疗止痛,否则疼痛性休克风险极高。

南宫婉和王秀英焦急地守在救护车旁。冷风呼啸着,吹乱了她们的头发。王秀英紧紧抓着女儿的手臂,身体因为寒冷和恐惧而微微发抖。南宫婉的脸色在救护车警灯闪烁的光线下显得更加苍白,嘴唇紧抿,眼神死死盯着救护车的后门,里面是翻涌的焦虑和一种近乎麻木的决绝。父亲的妥协,并没有带来丝毫轻松,只是将那份沉重的责任,更实在地压在了她的肩上。放疗!又是一笔不小的费用!

“家属!快上车!要出发了!”一个护士探出头催促道。

南宫婉深吸一口气,用力握了一下母亲冰凉的手:“妈,上车,扶好爸。”她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

王秀英在护士的帮助下,艰难地爬上了救护车后车厢,坐在父亲担架床旁边的窄凳上,紧紧抓住床沿。南宫婉最后一个上车,回身用力拉上了沉重的车门。

“砰!”的一声闷响,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和城市的喧嚣。车厢内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消毒水、药物、病人气息和引擎低吼的独特氛围包裹。空间极其狭小,灯光惨白刺眼。担架床几乎占据了全部空间,王秀英缩在角落的窄凳上,显得更加渺小无助。南宫婉只能半蹲半跪在担架床的另一侧,一只手紧紧抓着旁边的扶手,另一只手,穿过被子的缝隙,牢牢握住了父亲那只依旧冰凉的手。

“呜——呜——”刺耳的救护车警报声骤然拉响,划破了沉寂的夜空。

车子猛地一震,随即如同离弦之箭般冲了出去!强大的推背感让南宫婉身体一晃,她立刻用膝盖死死顶住车厢壁,稳住身形,手却更加用力地握紧了父亲的手。

救护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疾驰。警报声尖锐地嘶鸣着,像一道撕裂黑暗的利刃。车窗外,城市的霓虹流光飞速倒退,拉出模糊而扭曲的光带,如同一条条择人而噬的毒蛇。车厢内颠簸得厉害,每一次转弯、每一次刹车,都让担架床上的南宫德福发出痛苦的呻吟。监测仪器的“嘀嘀”声单调而急促,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王秀英脸色惨白,双手死死抓着床沿,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身体随着车厢的晃动而颤抖。她看着丈夫痛苦的脸,眼泪无声地流淌,嘴里喃喃地念着模糊不清的祈祷。

南宫婉半跪在冰冷颠簸的车厢地板上,身体随着每一次剧烈的晃动而摇摆。膝盖撞击着金属车厢壁,传来阵阵钝痛,但她浑然不觉。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握住父亲的那只手上。父亲的掌心冰冷依旧,脉搏微弱而急促,每一次痛苦的抽搐都清晰地传递到她的指尖。她紧紧握着,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强行灌注进去。

警报声尖锐刺耳,引擎的轰鸣在狭小的空间内被无限放大,如同野兽的咆哮。父亲压抑的呻吟,母亲低低的啜泣,仪器单调的“嘀嘀”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冲击着她的耳膜,撕扯着她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然而,在这极致的混乱和压力中心,南宫婉的内心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冰冷的死寂。愤怒、控诉、哀求、恐惧…所有激烈的情感都在刚才病房那场崩溃中燃烧殆尽了。此刻,只剩下一种近乎残忍的清醒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钱?靶向药?放疗?化疗?那深不见底的二十万?

司马茜那边还欠着医院的后续治疗费?

欧阳倩那笔即将到手的补偿款,是她们姐妹最后的救命稻草,却要分成两半去填两个无底洞?

她这条命,值几个钱?

这些冰冷的现实,像幻灯片一样,在她异常清醒的大脑中飞速闪过。没有抱怨,没有恐惧,只剩下冰冷的计算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只能向死而生的狠厉。

她低下头,看着父亲在颠簸和剧痛中微微抽搐的脸。那张曾经如山般给她依靠的脸,如今只剩下嶙峋的骨头和深陷的痛苦。她凑近父亲耳边,声音不高,却穿透了警报的嘶鸣和引擎的咆哮,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淬火钢刀般的冰冷和力量:

“爸,忍着点。”

“省城到了。”

“医生我找好了。”

“钱,我去弄。”

“你的命,我救定了。”

“阎王爷来了,也得先问问我南宫婉同不同意!”

她的声音平静无波,没有一丝情绪起伏,却蕴含着一种斩钉截铁、玉石俱焚般的意志!那不是安慰,不是承诺,而是一份用生命写下的战书!是对病魔的宣战!更是对残酷命运最决绝的蔑视!

南宫德福紧闭的眼皮似乎剧烈地颤动了一下,紧锁的眉头下,一滴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没入鬓角灰白的发丝。他那只被女儿紧紧握住的手,极其微弱地、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回握了一下。

冰冷的救护车,在深沉的夜色和凄厉的警报声中,如同一艘在惊涛骇浪中颠簸的孤舟,载着被病痛折磨的父亲、绝望无助的母亲和那个跪在命运刀锋之上、亮出獠牙誓死守护的女儿,朝着省城的方向,朝着那片冰冷而昂贵的希望之地,以最快的速度,决绝地驶去。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黑暗,像一张巨大的、等待吞噬的巨口,而车厢内那点微弱的生命之火,却在南宫婉冰冷决绝的誓言中,倔强地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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