霓虹城中女人

32眼镜蛇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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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
霓虹城中女人
作者:
江海卫兵
本章字数:
10030
更新时间:
2025-06-24

栖城西郊,一片被城市高速扩张遗忘的角落。低矮密集的“握手楼”挤挨在一起,外墙斑驳,电线如蛛网般杂乱纠缠。狭窄的巷道终年难见阳光,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劣质油烟和下水道若有似无的腐败气息。空气沉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司马茜的家,就在这片灰暗底色中一栋老式筒子楼的三层。楼道里堆满杂物,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疏通管道和开锁的小广告。推开那扇漆皮剥落的绿色铁门,一股混合着中药味、消毒水和陈旧家具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屋子很小,一室一厅,局促而简陋。客厅兼作餐厅,一张折叠饭桌靠墙放着,几把塑料凳子。唯一的窗户对着另一栋楼的墙壁,光线吝啬地透进来,勉强驱散一些昏暗。墙角堆着从医院带回来的大包小包——脸盆、毛巾、没吃完的营养品,还有一沓厚厚的、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医药费单据,像沉重的墓碑,无声地昭示着不久前那场生死劫难。

司马茜靠在卧室门框上,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没什么血色,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像一株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勉强支撑着的细竹。她微微佝偻着背,一只手无意识地按在小腹下方——那里,一道新生的、隐隐作痛的伤口,无声地宣告着她身体一部分的永久缺失,也斩断了她对“儿子”的最后一丝生理可能。

她的目光有些空洞地望着窗外那片狭窄的、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和疼痛是持续的,像背景音一样挥之不去。但更深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和一种沉甸甸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负担感。命捡回来了,代价是巨大的亏空和天文数字的债务。还有…小雅。女儿怯生生、带着依赖又有些陌生的眼神,让她心如刀绞。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她差点把这个真正需要她的女儿,连同自己的命,一起搭进去。

“茜茜,喝药了。”老周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粗瓷碗,小心翼翼地从狭窄的厨房走出来。他脸色蜡黄,眼袋浮肿,走路时脚步虚浮,呼吸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急促。严重的冠心病和这场惊吓,让他本就虚弱的身体更加雪上加霜。他把碗放在饭桌上,碗里是黑乎乎的中药汁,散发着浓重的苦味。

“嗯。”司马茜低低应了一声,慢慢挪到桌边坐下。看着那碗药,胃里本能地一阵翻腾。这段时间,药就没断过。西药、中药、补气血的、促进伤口愈合的…每一口都苦涩无比,每一口都像是在提醒她这场灾难的代价。

“趁热喝,凉了更苦。”老周在她对面坐下,也给自己倒了杯温水,拿出几种颜色各异的药片,一把吞了下去。他吃药的姿势熟练得让人心疼。

屋子里陷入沉默。只有药味在空气中弥漫,还有老周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压抑,像一块湿透的厚布,紧紧裹着这个小小的空间。

“小雅…睡了吧?”司马茜端起药碗,吹了吹热气,没喝,轻声问。女儿被暂时安置在欧阳倩朋友家,她们怕医院的环境和家里的混乱吓到孩子。

“睡了。倩倩刚发信息说,小雅今天画画了,画的是…我们一家三口。”老周的声音有些干涩,眼神复杂地看了司马茜一眼。一家三口…这个词,此刻听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和…讽刺。

司马茜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一家三口…没有那个她曾经梦寐以求的“儿子”。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尖锐的疼痛瞬间盖过了伤口的隐痛。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两小片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她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小口小口地吞咽着那苦涩的药汁。药很苦,但远不及心里的滋味。

就在这时,一阵迟疑的、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敲门声响起。“笃…笃笃…”

司马茜和老周对视一眼,都有些意外。这个点,会是谁?欧阳倩她们过来会提前打招呼。房东收租也不是今天。

老周起身,拖着虚弱的步子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往外看了看。随即,他脸上露出了极其复杂的神情——惊讶、困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打开了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屋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

是周桂香。老周的母亲,司马茜的婆婆。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用黑色的发网兜着,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用旧布盖着的竹篮子。风尘仆仆的脸上刻满了皱纹,眼神浑浊,带着长途跋涉后的疲惫和一种…难以形容的局促与不安。她站在门口,背微微佝偻着,竟显出几分从未有过的畏缩。这与司马茜记忆中那个叉着腰、眼神凌厉、张嘴就是“周家不能绝后”的强势婆婆,判若两人。

“妈?”老周惊讶出声,声音干涩,“您…您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

周桂香的目光飞快地掠过儿子憔悴的脸,最后落在坐在桌边、端着药碗、脸色苍白的司马茜身上。她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牵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她拎着篮子,有些手足无措地站在门口,竟一时不知该进还是该退。

屋内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司马茜放下药碗,身体下意识地绷紧了,警惕地看着门口的婆婆。过去的种种苛责、催促生子的压力、在她病倒后的冷言冷语甚至指责她“晦气”…那些画面瞬间涌上心头,让她胃里那点苦涩的药汁翻腾得更厉害了。她以为婆婆是来看儿子的,或者…是来兴师问罪的?毕竟,她不仅没生出儿子,还把自己搞进了医院,欠了一屁股债。

周桂香似乎被司马茜冰冷的眼神刺了一下。她局促地挪了挪脚,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这个她曾经来过、却从未真正融入的小屋。她没看司马茜,径首走到饭桌前,把那个沉甸甸的竹篮子放在桌上,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在上面的旧布。

篮子里,是几十个沾着草屑和点点鸡粪的土鸡蛋,一个个圆滚滚的,透着新鲜的光泽。还有一小捆扎得整整齐齐的、带着泥土的青菜,几头紫皮大蒜。

“乡…乡下自家鸡下的蛋…还有…地里刚拔的菜…”周桂香的声音干涩而沙哑,带着浓重的乡音,眼神躲闪着,不敢看司马茜,“你…你身子虚…补…补补…”

她的声音越说越低,最后几乎成了嗫嚅。那双布满老茧、关节粗大的手,无措地在深蓝色的棉袄上擦了擦。

司马茜愣住了。鸡蛋?青菜?补身子?这…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她看着篮子里那些还带着乡村气息的东西,再看看婆婆那副前所未有的、近乎卑微的姿态,一时竟不知该作何反应。愤怒?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示好冲淡了。感动?又觉得无比别扭和难以置信。

老周也呆住了,站在门边,看着母亲,又看看妻子,眼神复杂。

屋子里再次陷入一种更加微妙的沉默。只有土鸡蛋特有的、淡淡的腥气混杂在药味里,弥漫开来。

周桂香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等待发落的孩子。她似乎受不了这死寂的沉默,终于抬起头,目光飞快地在司马茜苍白瘦削的脸上扫过,又在儿子憔悴的病容上停留片刻。她的嘴唇剧烈地颤抖起来,浑浊的眼中迅速蓄满了泪水。

“茜…茜啊…”周桂香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滚落下来,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流下,“妈…妈对不起你啊…妈是老糊涂了…被…被那传宗接代的鬼话迷了心窍啊…呜呜…”

她哭出声来,声音嘶哑而破碎,带着一种迟暮老人深重的懊悔:

“你在医院那会儿…妈…妈不是人!还…还嫌你晦气…还…还想着孙子…呜呜…妈不是人!不是人!”她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胸口,哭得浑身颤抖,“回来这些天…村里…村里都传遍了…说…说老周家的媳妇差点死了…说…说我这婆婆刻薄…不是东西…连…连亲家那边都指着我脊梁骨骂啊…呜呜…”

“我…我去庙里烧香…菩萨像都…都像是在瞪着我…晚上…晚上一闭眼…就…就看到你浑身是血躺在医院的样子…看到小雅那孩子…那可怜样儿…呜呜…”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泪水鼻涕糊了一脸,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强势和精明,只剩下一个被良心折磨、被乡邻议论压垮的、可怜又可悲的老妇人:

“妈知道…知道错了…真知道错了!茜啊…妈不求你原谅…妈…妈就是…就是来看看你…看看老周…你…你身子要紧…别…别再想那些有的没的了…好好养着…小雅…小雅那孩子多好啊…又乖又懂事…以后…以后她就是咱们周家的亲孙女!妈…妈疼她!妈以后…疼她!”

她一边哭诉,一边摸索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得整整齐齐的旧手帕包。颤抖着打开,里面是厚厚一沓零钱。十块的,五块的,一块的,甚至还有几毛的硬币,叠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攒了很久很久。

“这…这是妈…妈平时卖点鸡蛋攒的…不多…就…就八百七十三块六毛…你…你拿着…买…买点好吃的…补补…”她将那沓带着体温和汗渍的零钱,小心翼翼地推到司马茜面前的桌子上,仿佛捧着的是自己那颗破碎又试图弥补的心。

司马茜看着桌上那堆零钱,看着哭得不能自己、卑微忏悔的婆婆,再看看丈夫老周那张同样被病痛和生活压垮的脸…胸腔里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怨恨吗?怨过的。委屈吗?委屈的。可是看着这个曾经不可一世、如今却在自己面前哭得像个孩子的老人,看着她那双浑浊眼睛里深不见底的愧疚和那叠皱巴巴的零钱…那些怨恨和委屈,忽然变得没那么尖锐了。

她想起了自己躺在ICU冰冷的病床上,意识模糊时听到的婆婆刻薄的言语,心如死灰。也想起了在昏迷的间隙,恍惚中感受到的欧阳倩、南宫婉、东方燕她们紧紧握住自己的手传递过来的力量…还有小雅那模糊的、带着奶音的呼唤“妈妈”…

她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哭泣的婆婆,落在卧室墙上贴着的一幅画上。那是小雅被接回来后,在欧阳倩朋友家画的。画上用稚嫩的笔触画着三个人:高高的、戴着帽子(代表生病)的是爸爸(老周),旁边是扎着小辫子、笑得很开心的自己(小雅),中间是躺在床上、盖着被子、但脸上画着一个大大笑容的妈妈(司马茜)。画的标题是:“妈妈好了!我们回家!”

那歪歪扭扭的线条,那笨拙却明亮的色彩,像一道温暖的光,猝不及防地刺破了司马茜心中积郁的阴霾,也照见了她之前执着追逐的那个虚幻“儿子”的荒谬。

为了一个可能永远都不会到来的“儿子”,她差点毁掉了这个己经存在的、把她画在“家”中央的女儿!差点毁掉了这个虽然破旧、但此刻丈夫和婆婆都在努力支撑的、真实的家!

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如同退潮后的沙滩,缓缓地在她心底显露出来。那些曾经如同枷锁般束缚着她的“传宗接代”、“生儿子”、“在周家站稳脚跟”的执念,在这一刻,被婆婆的眼泪、丈夫的病容、女儿的画笔,彻底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不要了。她再也不想要了!

司马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带着药味和土腥味的空气涌入肺腑,竟让她感到一丝久违的轻松。她伸出手,不是去接那沓钱,而是轻轻地、按在了婆婆那只布满老茧、还在微微颤抖的手背上。

这个动作让周桂香的哭声戛然而止,她惊愕地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儿媳。

司马茜的目光平静地迎上婆婆的视线,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坚定,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妈,过去的,都过去了。”

她顿了顿,目光转向床上因为情绪激动又开始微微喘息的老周,眼神温柔而坚定:

“老周这身体,再经不起折腾了。我也不想折腾了。”

她的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那里曾经承载着沉重的渴望,如今只剩下空落落的伤口和彻底的释然:

“儿子…我不要了。”

她的目光最终落回婆婆脸上,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不容置疑的力量:

“小雅,就是我们的孩子。是周家的孩子。我会好好把她养大,照顾好老周。”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砸在寂静的小屋里,带着一种斩断过往、重新开始的决绝:

“这个家,有我们三个,就够了。”

周桂香呆呆地看着儿媳,看着她眼中那从未有过的清澈和坚定,听着那句“小雅就是我们的孩子”、“这个家,有我们三个就够了”…巨大的酸楚和一种迟来的、沉甸甸的慰藉猛地冲上心头!她再也控制不住,“哇”地一声,像个孩子一样扑到司马茜的腿上,放声大哭起来!这一次,不再是懊悔的哭诉,而是压抑了太久的情感释放,是尘埃落定后的悲喜交集!

老周靠在床头,看着抱在一起哭泣的婆媳俩,看着妻子司马茜脸上那平静而坚定的光芒,这个被病痛和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男人,眼眶也瞬间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喉咙却哽咽得发不出声音,只有大颗大颗浑浊的泪珠,无声地滚落,砸在洗得发白的被单上。

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空,拥挤破败的筒子楼。但在这个小小的、弥漫着药味和土腥味的屋子里,一种名为“家”的、带着伤痕却无比真实的暖意,正悄然滋生,顽强地抵抗着外界的冰冷与沉重。

司马茜轻轻拍着婆婆因哭泣而颤抖的背,目光越过婆婆花白的头发,再次落在那幅小雅画的“全家福”上。女儿画笔下那个盖着被子、却笑容灿烂的“妈妈”,此刻仿佛正对着她微笑。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下意识放在小腹上的手。那里,不再有对“儿子”的渴望带来的沉重压力,只剩下手术后隐隐的、提醒她生命可贵的钝痛,以及…一片彻底释然后的、带着微痛的轻松。

她不要了。

真的,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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