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心内科病房的空气,永远带着消毒水也掩盖不掉的沉重。老周靠在摇起的病床上,脸色蜡黄,呼吸短促而费力,浑浊的目光无神地望着天花板,偶尔一阵压抑不住的咳嗽撕扯着胸腔,带来剧烈的喘息。司马茜躺在旁边的病床上,脸色依旧苍白,但比起前几日的死寂,总算有了一丝活气。她看着丈夫痛苦的样子,眉头紧锁,眼底是化不开的忧虑。婆婆那场歇斯底里的风暴过后,老人没再出现,病房里只剩下一种压抑的、令人窒息的寂静和挥之不去的药味。
“妈…我想回家…”小雅(司马茜带来的女儿)怯生生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她坐在病床边一张硬邦邦的塑料凳上,小手无措地绞着衣角,大眼睛里盛满了不安和深深的思念。她己经好几天没回家了,爸爸(司马茜前夫)工作忙,只能把她暂时托付给邻居,或者…就让她自己待在家里。
司马茜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她看着女儿怯懦又渴望的小脸,一股巨大的愧疚感涌上心头。这段时间,她所有的精力都被病弱的丈夫、婆婆的压力、那个该死的假药和巨大的医药费黑洞吞噬了。对小雅,她只剩下疲惫的叮嘱和敷衍的回应,连一个像样的拥抱都吝于给予。女儿眼中的疏离和畏惧,是她亲手造成的。
“小雅乖…”司马茜的声音干涩无力,带着浓浓的疲惫,“爸爸忙…再忍忍…等妈妈好点…”她伸出手,想摸摸女儿的头,小雅却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这个细微的动作,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了司马茜的心窝。她的手僵在半空,尴尬又心酸。
“茜茜,小雅作业写完了吗?”东方燕拎着一个超市塑料袋推门进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尴尬。袋子里装着打折的面包和几盒牛奶。她放下东西,敏锐地捕捉到了病房里压抑的气氛和小雅眼中的委屈。
“作业…”司马茜苦笑了一下,眼神黯淡,“她爸…估计也没时间管…” 她想起前夫那副对女儿学业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更添堵。
东方燕的目光落在小雅身上,小女孩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上似乎还挂着未干的泪珠。她心头一软,想起了自己儿子小宇。她走到小雅身边,蹲下身,声音放得格外柔和:“小雅,作业带来没?阿姨看看?燕阿姨以前可是教过小学呢!”
小雅抬起头,有些惊讶地看着东方燕,大眼睛里带着一丝迟疑和微弱的期待。她犹豫了一下,才慢吞吞地从书包里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练习册和一支铅笔。
“来,搬个凳子坐这儿。”东方燕指了指病床之间靠窗那片相对宽敞的角落,那里有阳光透过玻璃洒下一点暖意。她把小雅带到那里,自己也拉过一张凳子坐下,全然不顾病房里弥漫的药味和老周压抑的咳嗽声。
练习册摊开在膝盖上,是三年级的数学题。一道简单的应用题:妈妈买了8个苹果,吃了2个,爸爸又买回来5个,现在一共有多少个苹果?
小雅咬着铅笔头,眉头紧锁,在草稿纸上胡乱画着圈圈,半天没动笔。显然,她卡住了。
东方燕没有首接告诉她答案,也没有不耐烦。她凑近一点,指着题目,声音温和得像春天的风:“小雅,你看,题目问的是‘现在一共有多少个苹果’,那我们要找什么呀?”
小雅茫然地摇摇头。
“我们要找的是苹果最后的总数,对不对?”东方燕循循善诱,“那我们要看看,一开始有多少?后来发生了什么变化?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妈妈…妈妈买了8个…”小雅小声念着。
“对!一开始有8个。”东方燕在草稿纸上写下“8”,画了个圈,“然后呢?妈妈吃了2个,苹果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变…变少了…”小雅迟疑地回答。
“对!变少了,所以要怎么样?”
“减掉?”小雅眼睛亮了一点点。
“真聪明!”东方燕毫不吝啬地夸奖,“所以,8减2等于多少?”
“6!”这次小雅回答得快了些。
“然后呢?爸爸又买回来5个,苹果是变多了还是变少了?”
“变多了!”
“对!所以要怎么样?”
“加上?”
“没错!加上5!那6加5等于多少?”
“11!”小雅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小小的雀跃。
“太棒啦!小雅真厉害!”东方燕笑着揉了揉小雅柔软的头发,由衷地称赞,“你看,只要一步一步想清楚,一点都不难,对不对?”
小雅用力地点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带着点腼腆的笑容。她拿起笔,在练习册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答案:11。
阳光透过窗户,温柔地洒在这一大一小两个人身上。东方燕温和耐心的讲解声,小雅偶尔恍然大悟的轻呼,还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像一股清泉,悄然流淌进这间被病痛和药味充斥的病房,带来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暖意。
司马茜靠在病床上,静静地望着这一幕。看着女儿在东方燕轻柔的讲解下,眉头渐渐舒展,小脸上露出专注和一点点被肯定后的喜悦,她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触碰了一下,酸酸涩涩的。女儿有多久没有在她面前露出过这样放松、甚至带着点依赖的表情了?
她想起上次辅导小雅作业,是什么时候?好像是半年前?那时她刚再婚不久,满脑子想着怎么融入新家庭,怎么讨好婆婆,怎么尽快怀上儿子。小雅拿着作业来问她一道题,她正被婆婆念叨得心烦意乱,只草草看了一眼,就敷衍地说:“这么简单都不会?自己想去!”语气里带着明显的不耐烦。小雅当时那委屈又不敢吭声的小眼神,像一根刺,此刻突然清晰地扎进她的记忆里,带来迟来的钝痛。
“燕阿姨,这道题…”小雅的声音打断了司马茜的思绪。她又遇到了一道难题,是关于时间计算的。她习惯性地把练习册转向东方燕,小脑袋也自然地靠向东方燕的肩膀,寻求帮助。那是一种孩子对信任的长辈才有的、全然的依赖。
东方燕没有丝毫不耐烦,仔细看了看题目,拿起笔在草稿纸上画了个简易的钟表:“你看,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中间隔了几个小时?我们一点点数…”她的声音温和而清晰。
司马茜看着女儿依偎在东方燕身边,听着东方燕耐心讲解的样子,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强烈的失落感瞬间淹没了她。那个位置…那个被女儿信任和依赖的位置…本该是她的啊!是她自己,亲手把女儿推开了。为了那个虚无缥缈的“儿子”,为了那沉重的家庭压力,她忽略了这个活生生、需要她关爱和引导的女儿!
悔恨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她别过脸,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眼中汹涌的泪水。窗外的阳光有些刺眼,模糊了她的视线。
***
时间在病房的“小课堂”里静静流淌。东方燕不仅辅导数学,还帮小雅检查了语文作业,纠正了几个错别字,甚至教她背了一首简单的古诗。小雅学得很认真,遇到不懂的地方会主动问,脸上也渐渐有了属于孩子的生动表情。她甚至偷偷告诉东方燕:“燕阿姨讲题比爸爸好,也比我们老师清楚。”
这句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轻轻打开了小雅紧闭的心扉。一次休息间隙,小雅偷偷蹭到司马茜的病床边,小手轻轻拉了拉妈妈的被角,声音小小的,带着一丝试探和久违的亲近:
“妈妈…燕阿姨讲题真好…妈妈,你快点好起来,我想回家…回家你也能这样教我写作业吗?” 孩子的眼神亮晶晶的,充满了小心翼翼的期待。
司马茜的身体猛地一僵!她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女儿近在咫尺的、带着期盼的小脸。那声久违的、带着依赖的“妈妈”,那主动伸过来的小手,还有那句“回家你也能这样教我写作业吗”……像一束强光,瞬间驱散了她心头的阴霾,也照见了她内心深处的巨大空洞和悔恨!
巨大的情感冲击让她瞬间泪崩!她再也控制不住,伸出那只没有扎针的手,一把将女儿紧紧、紧紧地搂进怀里!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滴落在小雅柔软的头发上。
“能!能!妈妈能!妈妈回家就教你!天天教你!”她泣不成声,声音哽咽破碎,充满了失而复得的狂喜和深入骨髓的歉疚,“对不起…小雅…对不起…是妈妈不好…妈妈以前太忙了…没顾上你…对不起…我的好孩子…”
小雅被妈妈突如其来的拥抱和哭泣吓了一跳,但感受到妈妈怀抱的温暖和那汹涌的泪水,她小小的身体也放松下来,伸出小手,笨拙地回抱住妈妈,把小脸埋在妈妈带着药味的颈窝里,小声说:“妈妈不哭…小雅不乖妈妈…小雅想妈妈早点好…”
母女俩就这样紧紧相拥,在充斥着消毒水味的病房里,在病床上老周压抑的咳嗽声中,无声地哭泣着,用泪水冲刷着隔阂,用拥抱修补着裂痕。阳光透过窗户,将她们相拥的身影拉长,投在冰冷的地面上,形成一幅带着泪痕却无比温暖的剪影。
东方燕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一幕,眼眶也微微泛红。她没有打扰,只是默默地收拾好小雅的作业本和铅笔,嘴角带着一丝欣慰的笑意。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正在这间病房里悄然改变,比任何药物都更有效。
***
夜深了。小雅蜷缩在陪护椅上睡着了,小脸上还带着泪痕,嘴角却微微弯着。老周也在药物的作用下沉沉睡去,呼吸依旧粗重。病房里只剩下仪器规律的滴答声。
司马茜毫无睡意。女儿那句“想妈妈早点好”和依偎在她怀里的温暖触感,像烙印一样刻在她的心上。她看着旁边病床上丈夫病弱的脸庞,又看看女儿甜睡的容颜,长久以来盘踞在心底的、那个关于“生儿子”的沉重执念,如同被阳光暴晒的坚冰,正在一点点、无声地消融、崩塌。
她拿出那个屏幕碎裂、边缘磕坏的旧手机(南宫婉摔倒时摔坏的,司马茜暂时用着),手指在通讯录里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上悬停了很久——前夫的名字。
以前每次联系他,要么是为了催要迟到的抚养费,语气生硬甚至带着怨气;要么是抱怨他不管孩子,情绪激动。这一次,她的心情异常平静。
深吸一口气,她按下了拨号键。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传来前夫带着浓浓睡意和不耐烦的声音:“喂?这么晚了什么事?抚养费不是刚转给你吗?”
若是以前,听到这语气,司马茜的火气肯定“噌”就上来了。但此刻,她握着手机,听着女儿在睡梦中轻微的呼吸声,心绪竟出奇地平和。
“不是钱的事。”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小雅睡了,就在我旁边。”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似乎有些意外。
“她…她这几天还好吧?”前夫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生涩的关心。他终究是孩子的父亲。
“还好。”司马茜顿了顿,目光温柔地落在女儿睡熟的小脸上,“就是…今天燕姐给她辅导功课,发现她有些基础不太扎实,应用题思路有点乱。尤其是时间计算和乘除法结合的应用题,容易绕晕。你…你下次接她过去的时候,抽空看看她的数学练习册,第三单元后面那几页…多给她讲讲步骤,别光看答案对不对…”
她的声音不高,语速平缓,没有指责,没有抱怨,只有清晰的问题描述和具体的建议。像一个真正关心孩子学业的母亲,在和孩子的父亲进行最平常不过的沟通。
电话那端陷入了更长的沉默。只有电流微弱的沙沙声。前夫显然被司马茜这突如其来的、平静而务实的沟通方式弄懵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有些干涩地应道:“…哦。行…我知道了。练习册是吧?第三单元后面…我…我看看。”
“嗯。”司马茜轻轻应了一声,“早点休息吧。” 说完,她平静地挂断了电话。
没有争吵,没有相互指责。只有一句关于女儿学习的、最朴素的交流。
司马茜握着手机,靠在床头,久久没有动弹。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冰冷而遥远。病房里,只有仪器规律的滴答声和身边至亲的呼吸声。她看着熟睡的女儿,又看看病榻上的丈夫,再想想自己肚子里那个或许从未存在过的“儿子”……
一种前所未有的、异常清晰的念头,如同拨云见日般,在她心中升起,并迅速变得无比坚定:
这个家,这个风雨飘摇、几乎要散家的家,最需要的不是什么“传宗接代”的儿子,而是守护好眼前的人!是让病弱的丈夫活下去!是让被自己忽略的女儿健康快乐地长大!是让这个家,像个真正的家!
至于那个“生子”的执念…就让它随着那瓶害人的假药,一起被丢进垃圾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