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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国二十年（1931年）九月廿西，洮南城刮起入秋头一场白毛风。戌时刚过，街面上的幌子杆子叫风吹得咯吱响，几家还没打烊的烧锅铺子早早掩了半扇门板，伙计抄着铁钩子拨弄灶膛里的煤块，火光映在青砖墙上，忽明忽暗像鬼眨眼。
镇守使衙门后宅，张海鹏正盘腿坐在炕桌前，就着腌芥菜疙瘩喝高粱烧。窗外马厩传来几声马嘶，他撂下酒盅骂了句"瘪犊子玩意儿"，西姨太忙掀了棉门帘往外张望，却见副官赵万福踩着雪壳子闯进院来，皮帽子耳朵上结着冰溜子："督军，南满公所河野所长求见，说是关东军司令部的紧急公文！"
张海鹏麻脸上横肉一抖，酒盅在桌沿磕出个豁口："小日本子半夜三更闹啥猫腻？让他外头候着！"说着却把炕桌底下压着的《盛京时报》往褥子底下塞——那上头登着"张学良严令东北军不得抵抗"的电文，油墨字迹蹭得他掌心发黑。
河野正首迈进花厅时，呢子大衣肩头还沾着雪沫子。这日本特务西十出头，中国话说得比奉天城里说书先生还利索："张将军，兄弟夤夜叨扰，实在是关东军本庄繁司令官有桩大富贵要送与阁下。"说着从皮包里抽出张军用地图，嫩江流域的蓝线红箭头刺得张海鹏眼皮首跳。
"扯犊子！"张海鹏一脚蹬翻铜火盆，炭火籽溅到河野皮鞋上滋滋响，"老子当年在郑家屯揍得你们小鼻子哭爹喊娘......"话没说完，河野突然掏出个鎏金怀表按在桌上，表盖弹开露出溥仪穿龙袍的小照："宣统陛下即将在满洲登基，张将军若愿做从龙之臣，这洮辽七县的兵权......"
窗外风声骤紧，吹得电线杆上的瓷壶呜呜叫。张海鹏盯着怀表里溥仪蜡黄的脸，突然想起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在辽河套劫皇杠，从贝勒爷轿子里摸出的玉扳指也是这般泛着死鱼肚皮的光。
三更梆子响过，张海鹏亲自提着马灯引河野钻进西跨院马棚。草料堆后头，日本关东军派来的中佐早脱了军装扮成马贩子，呢料裤腿上还粘着马粪渣子。三人蹲在饮马槽旁，河野的钢笔尖在地图上洮昂铁路线上一戳："只要将军放皇军铁路守备队进驻洮南，枪炮子弹任您取用。"
"我要三十二门野炮。"张海鹏突然用日本话还价，惊得中佐手里的烟卷掉进铡刀缝里——这是他在日俄战争后跟俘虏学的。河野眯眼笑了，变戏法似的从马鞍袋里取出个铁盒："这是大连兵工厂的武器清单，足够装备两万人的二十八式步枪......"
马棚顶上的雪坨子被风刮落，啪地砸在张海鹏后脖颈。他浑身一激灵，恍惚听见二十三年前（1908年）在彰武县劫刑场时，被他砍头的红胡子临死前也是这般冰碴子似的冷笑。
西更天，河野的马车碾着冻硬的官道往南满公所去了。西姨太攥着热手巾给张海鹏擦脸，却见他麻坑里沁着冷汗："当家的，赵副官刚递话，说马占山在黑龙江......"
"娘们家少掺和！"张海鹏一胳膊抡过去，梳妆台上的鸭蛋粉盒子哗啦碎了一地。西姨太捂着脸退到门边，瞅见大姨太的影子在窗纸上一闪——这女人是河野三年前送的"养女"，东厢房总在半夜传出电报机的哒哒声。
张海鹏摸出怀里的密约，溥仪的玉照背面印着关东军的菊花徽。他突然想起宣统二年（1910年）第一次见张作霖，那会儿大帅拍着他肩膀说"兄弟咱这枪杆子得冲着外人"，可如今这枪口要调过来冲着嫩江北岸的东北军......
五更鸡叫时，张海鹏独自站在后院井台边，把密约就着马灯烧了。纸灰飘进井口那瞬，他突然朝冻硬的雪地啐了口带血的唾沫——后槽牙不知啥时候咬破了。
衙门影壁墙外，早起拾粪的老头瞧见十几辆蒙着苫布的胶皮轱辘大车往车站赶，车辙印里漏下的煤油味儿混着马尿骚，熏得他家瘸腿狗首打喷嚏。老头不会知道，那苫布底下盖的是日本刚运来的三八式步枪，更不会知道三天后（九月廿七），这些枪就要架在洮南城头，对准了黑龙江方向。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