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夜来得早,五点刚过,老巷就浸在墨色里。白纾辞站在巷子尽头的青砖房前,看那扇紧闭的木门,门缝里渗出点若有似无的热气,混着雪粒子的寒,在门楣下凝成层薄霜。
来敲门的是住在隔壁的李老太,裹着件臃肿的棉袍,手里攥着个铜暖炉,说话时牙齿打颤:“白师傅,您快看看吧,张寡妇家那火盆,烧了三天了,灭不了。”
白纾辞推开门。屋里没开灯,只有堂屋正中的地上,摆着个黑黝黝的铸铁火盆,炭火正旺,映得西壁发红。奇怪的是,火盆里没添新炭,火苗却窜得老高,边缘泛着诡异的青蓝色,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烧。
“三天前开始的。”李老太的声音压得很低,往火盆里指了指,“每天半夜准时烧起来,张寡妇把盆扔出去,第二天一早准在屋里,炭火还是热的。昨天她找了道士来,画了符贴在盆上,结果符纸‘呼’地一下就燃了,还烧出个洞,像被针扎的。”
白纾辞走近火盆,热浪扑面而来,带着股浓烈的焦糊味,还有丝极淡的、类似胭脂的甜香。她蹲下身,用树枝拨了拨炭火,火星子溅起来,落在灰里,露出枚小小的银簪,簪头弯成月牙形,沾着点暗红色的垢。
“张寡妇呢?”
“今早被发现晕在火盆边了。”李老太往门口缩了缩,“送医院了,医生说没外伤,就是吓着了,嘴里一首念叨‘别烧了’‘针……针在烧’。”
火盆边缘的青砖上,有圈焦黑的印记,像有人用烧红的东西画过,形状不规则,细看却像朵没开的花。白纾辞指尖碰了碰青砖,烫得灼手,比火盆本身的温度还要高。
“这房子以前住的谁?”
“是个绣娘,姓苏,三十多年前住这儿。”李老太叹了口气,“听说手艺好得很,专绣嫁衣,后来不知怎么,在屋里烧炭自杀了,就用的这个火盆。张寡妇是五年前搬来的,这火盆是她从旧货市场淘的,说看着结实。”
白纾辞从帆布包里取出个小瓷瓶,倒出点糯米,撒在火盆周围。糯米刚落地,就被烤得发焦,发出“滋滋”的响,其中几粒竟蹦起来,弹向墙角的木箱——那箱子锁着,表面有层薄薄的炭灰,像是刚被移动过。
“那箱子是谁的?”
“张寡妇说买来就有。”李老太摇头,“她一首没打开过,说锁锈死了。”
白纾辞走到木箱前,锁确实锈得厉害,但锁孔周围的木头发亮,不像常年没动过的样子。她用符纸擦了擦锁孔,“咔哒”一声,锁竟开了。
箱子里装着些旧绣品,大多是未完成的嫁衣,红绸面上绣着龙凤图案,针脚细密。最上面放着本绣谱,纸页泛黄,最后几页被火燎过,边缘卷曲,上面用朱砂画着个奇怪的符号,像针又像火焰。
火盆里的青蓝色火苗突然窜高,舔着盆沿,映得绣谱上的符号发红,像活了过来。
白纾辞拿起绣谱,指尖触到页边的焦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像被针扎了。她低头看,指尖竟多了个细小的血点,血珠滴在绣谱上,瞬间被吸收,露出下面一行模糊的字:“第七针,穿心”。
“苏绣娘当年,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白纾辞抬头问李老太。
李老太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听我家老头子说,她当年订了亲,男方是个绸缎商,快成亲时,男方突然悔婚,娶了别家小姐。苏绣娘气不过,就……”
她没说完,但意思很明显。
白纾辞翻到绣谱的第七页,上面绣着朵并蒂莲,莲子的位置留着个针孔,孔里嵌着点黑灰,像是被火烧过的线头。她用镊子夹出线头,放在鼻尖闻了闻,有股淡淡的煤油味——和火盆里的焦糊味一模一样。
“她不是自杀。”白纾辞突然开口,声音冷得像冰,“是被人用煤油浇了绣品,锁在屋里烧死的。这火盆里的炭,根本烧不出那么浓的烟味。”
火盆里的火苗猛地一缩,青蓝色褪去,变成诡异的暗红色,像凝固的血。
就在这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很轻,像有人踮着脚走路。白纾辞迅速合上绣谱,将木箱锁好,转身看向门口。
门被推开条缝,探进来个脑袋,是个中年男人,穿着件黑色羽绒服,手里提着个工具箱,眼神躲闪:“我是张寡妇的远房侄子,来看看她……”
白纾辞没说话,只是盯着他的手。他右手的食指上有个新鲜的烫伤,形状和火盆边缘的焦痕一模一样。
男人被看得发毛,转身想走,却被白纾辞叫住:“你姑母的火盆,是你放回去的吧?”
男人猛地回头,脸色惨白:“你……你胡说什么?”
“火盆里的银簪,是当年那个绸缎商的定情物,对吗?”白纾辞指着火盆,“苏绣娘把它藏在绣品里,想等男方来取,却等来一场大火。你找的,就是这个?”
男人的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白纾辞走到火盆前,用树枝挑起那枚银簪:“你祖父当年悔婚,不是变心,是被人下了药,说苏绣娘有传染病。他后来知道真相,愧疚了一辈子,临死前让你一定要找到银簪,还她清白。”
火盆里的暗红色火苗突然炸开,映得男人的脸忽明忽暗。他从工具箱里掏出个布包,打开,里面是半块烧焦的玉佩,和银簪能拼在一起。
“我找了五年……”男人的声音哽咽,“每次把火盆扔出去,夜里总会梦到个穿红衣的女人,指着箱子哭……我没办法,只能偷偷把盆送回来,想引她出来问清楚……”
白纾辞将银簪和玉佩放在一起,两者相触的瞬间,发出“叮”的一声轻响,火盆里的火苗突然“噗”地灭了,只剩下一堆泛着白的冷灰。
灰里,静静躺着枚绣花针,针尖沾着点红,像刚绣完最后一针。
李老太看着那枚针,突然想起什么:“当年救火的人说,苏绣娘手里攥着根针,扎进了自己的掌心,血把绣品染红了一大片……”
白纾辞捡起绣花针,针尾刻着个极小的“苏”字。她将针放进绣谱,和银簪、玉佩一起,锁回木箱。
“天亮后,把箱子送到苏绣娘的坟前。”她对男人说,“告诉她,等的人虽然来晚了,但终究是来了。”
男人点点头,抱着工具箱的手在发抖。
离开青砖房时,雪己经停了。月光照在巷子里,把脚印映得发白。白纾辞回头看,那扇木门紧闭着,门缝里再没有热气渗出来,只有风卷着雪花,在门楣下打旋。
她知道,苏绣娘不是困在火盆里,是困在那根没送出去的银簪里,困在那句没说出口的“我信你”里。
有些火,烧不尽冤屈。
有些针,扎在掌心,却疼了一辈子。
白纾辞将指尖的血点擦掉,那点刺痛还在,像有根无形的针,提醒着她这场藏在灰烬里的爱恨。她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残月,突然觉得,这冬至的夜,似乎比往常更冷了些。而那些藏在火盆里的秘密,或许才刚刚开始被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