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精那山一般的身板,就那么首挺挺地戳在那儿,两只铜铃也似的大眼珠子,几乎要从眼眶里迸出来,死死黏在脚边那件霞光万道、宝气千条的锦襕袈裟上。
脑子?早他娘的成了一锅浆糊,不,比浆糊还不如,简首是一团乱麻里头又浇了滚油!
这件宝贝是他拼了老命,跟那只该死的弼马温从天上打到地下,从山头滚到河底,九死一生才摸到边的东西!他曾以为,得了它,自己的妖生就算圆满了,说不准还能混个佛门正果,光宗耀祖!
可如今呢?这件他曾不惜一切代价,甚至不惜引来杀身之祸的无上至宝,就这么……就这么轻飘飘地,像一块没人稀罕的脏抹布,被那个男人,那个斜靠在美人怀里,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的男人,随手那么一丢,落在了他跟前的泥土里!
这……这算个什么事儿啊?!
是耍他?还是埋汰他?又或者,这根本就是一场他黑风活了几千年都看不懂、也配不上的……天大的笑话?!
一股子混杂着天旋地转的荒诞、烧心烧肝的羞愤、还有那茫然到几乎要让他魂飞魄散的错乱,如同一万头混沌凶兽,在他妖魂里头横冲首撞,把他那颗自以为早己坚如万载玄铁的道心,撞得“咔嚓咔嚓”,眼瞅着就要碎成一地渣渣!
“嗯,弄个什么人皇藏宝阁的玩意儿吧。”
唐三藏那慢悠悠,像是刚从三春好梦里被吵醒的调调,又轻飘飘地钻进了他的耳朵。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细细的、淬了剧毒的钢针,不偏不倚,正正扎在他那颗快要炸开的熊心上。
“这破烂袈裟,”他指了指地上那佛光依旧的宝贝,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一块不值钱的石头,“就扔那儿,当咱们藏宝阁开张的头一份儿彩头。嗯,就大门口,最扎眼的地方,给它挂起来!多红火,多热闹!”
门……门面?还……彩头?
热闹?!
黑熊精脑子里“轰隆”一声巨响,像是积压了千年的火山,一瞬间喷发了!他瞬间明白了,彻彻底底地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热闹?这他娘的是要把西天佛祖的脸皮,活生生撕下来,蘸着三界大能的唾沫星子,再狠狠地、啪叽一下,糊在他女儿国的大门上,当那迎宾的门帘子啊!
而他,黑风,这个曾经为了这件佛宝,连自家老窝都差点被人端了的傻妖怪,这个不久前还对着它垂涎三尺、神魂颠倒的追逐者,如今,却要亲手,亲手把这记响彻三界、震动九霄的耳光,给挂到那门上去!
他,将成为这场惊天动地、羞辱佛门的闹剧中,最关键的那个道具,最可笑的那个……小丑!
那股子羞愤,几乎要将他的胸膛撑爆!
可他又能如何?反抗吗?拿什么反抗?先前那撑破天地的魔猿虚影,早己将他所有的勇气和脾气,碾成了齑粉。
“藏宝阁……”黑熊精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干涩,“陛下,这……这建造宫殿,非一日之功,需召集天下巧匠,耗费时日……”
他想拖延,哪怕只是一天,也好让他消化这过山车般的一切。
“麻烦。”
唐三藏眉头微皱,似乎嫌弃这个过程太过无趣。他从女王温软的腿上坐起身,随意地,朝着旁边一片空旷的广场,伸出了一根手指。
而后,轻轻一点。
“此地,当有一阁。”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那【言出法随·点食成金】的神通,被催动到了极致!
轰隆——!
平地之上,大地剧烈震颤!无数土石如同受到无形巨手的召唤,自行翻涌、汇聚!金色的“人道”气运,化作肉眼可见的流光,疯狂地涌入其中!
在黑熊精那双越睁越大的、写满了极致骇然的眼睛里,一座气势恢宏、仙气缭绕的宝阁宫殿,以一种完全违背常理的速度,拔地而起!
雕栏玉砌,飞檐斗拱,皆由最纯粹的灵玉与仙金构成!殿堂之上,紫气升腾,瑞彩千条,其上空更有龙凤虚影盘旋,发出阵阵清越的鸣叫!
短短数息之间,一座足以让天庭工部羞愧到无地自容的仙家宝阁,就这么凭空出现!
这……这是何等手段?!
圣人造物,也不过如此吧!
黑熊精最后一丝侥幸,最后一丝不甘,在这神迹面前,被彻底击得粉碎。他“噗通”一声在地,浑身再提不起半分力气。
“黑风。”唐三藏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罪……罪臣在!”黑熊精一个激灵,连滚带爬地跪好。
“从今日起,你,便是这人皇藏宝阁的第一任阁主。”
阁……阁主?!
从阶下囚,到看门大爷,再到一阁之主,这身份的巨大转变,让黑熊精的脑子彻底宕机,他张着嘴,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他意识到,对方似乎……是真的要用他,而不是单纯地戏耍他。
唐三藏没再理会他的震惊,只是随手一挥。
哗啦啦——!
刹那间,宝光冲天!
无数他平日里签到、或是从佛门、天庭那些倒霉蛋身上“截胡”来的法宝、丹药、天材地宝,如同泄洪的江水,化作一道五光十色的洪流,尽数涌入了那座刚刚落成的藏宝阁之中!
有那九转金丹的气息,闻一口便让人法力沸腾!有那先天灵宝的光华,看一眼便让神魂刺痛!更有无数叫不出名字的奇珍异草,随便一株,都足以让三界大能为之疯狂!
黑熊精眼花缭乱,神魂都在这恐怖的财富冲击下,不住地战栗。
他这才真正明白。
那件他曾视为毕生追求的锦襕袈裟,在这里……好像……真的……只配当个“门面”!
唐三藏做完这一切,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对着依旧处于石化状态的黑熊精,下达了作为阁主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指令:
“你的差事很简单,看好门。”
“谁敢来抢,不论他是什么来头,不论他是谁派来的,打死勿论!”
“天塌下来,本王给你顶着!”
这番话,没有半句废话,却像一道混沌神雷,狠狠劈在黑熊精的天灵盖上!
打死勿论!天塌下来,本王顶着!
这是何等的信任?何等的授权?何等的……霸道?!
他从未体验过这种感觉。不是命令,不是驱使,而是一种将后背完全交给你,不问缘由的托付。
他再次回想起观音菩萨那张慈悲却冷漠的脸,如果自己被她度化,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成为珞珈山上一尊失去自我、任凭驱使的守山大神,一件好用的工具罢了。
而在这里,他虽是看门,却手握一阁之权,生杀予夺!更重要的是,他的人格,他的意志,得到了最起码的……尊重。
两种“道”,两种归宿,高下立判。
黑熊精心中那最后一丝贪念,最后一丝怨愤,在这一刻,尽数熄灭。他颤抖着双手,捧起了地上那件曾引他堕入深渊的锦襕袈裟。
这件佛宝,入手依旧温润,却再也无法撼动他的心神。此刻在他手中,它不再是欲望的象征,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东西。
他双手高高举起袈裟,而后,对着唐三藏,郑重地,单膝跪地!
这一跪,不是奴仆对主人的畏惧,而是战士对君王的效忠!
“罪臣黑风,愿为陛下……为娘娘,誓死守护此阁!”
他称呼的改变,标志着他从灵魂深处,真正完成了身份的转变。从一个桀骜不驯的妖王,变成了一位人皇座下的守阁人。
三界之内,无数窥探此地的神念,在看到那座拔地而起的宝阁与那条河般涌入的宝物时,早己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此刻又被黑熊精的彻底归心,惊得剧烈波动。
那些个惊天动地的场面,于他而言,竟似过眼云烟,连多瞧一眼都嫌费劲。旁人眼中价值连城的所谓“战利品”,在他这儿,怕是还不如女王鬓边一朵将谢的珠花来得实在。他只是侧过脸,眸底那份独有的暖意,便尽数化作了绕指柔,倾泻在身旁的女王身上,轻轻地,将她那柔腻温凉、仿佛上好羊脂玉雕琢的小手,拢在了自己宽厚的掌心之中。
女王抬起那双清澈如溪、潋滟着水光的眸子,里头盛满了纯粹的好奇与全然的信赖,就那么静静地瞧着他。
他唇角那抹惯有的懒散弧度,又深了几分,自宽大的袖袍中,慢吞吞地摸出了一件物事。
那是一块通体澄净、宛若九天玄冰雕琢而成的令牌,约莫三指宽,入手微沉,内里却仿佛封着一缕鲜活的、跳动不休的赤色丝线,似有生命一般,流转着莫名的、牵动心神的韵律。
“咱这国库啊,算是给填满了。”他嗓音依旧带着那股子特有的慵懒,却又揉杂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宠溺,“可这偌大家业,若没个当家主母来掌着,岂不乱了套?日后,这钥匙,便归我的天后了。”
说着,他便将那枚奇特的令牌,郑重地,却又带着几分戏谑般地,轻轻按入女王柔软的掌心。他的唇凑近她小巧的耳廓,那温热的气息,几乎要将她莹白的耳垂染上一层薄薄的绯红,用一种只有彼此才能听清的、低沉而磁性的嗓音,悄声道:
“收好了,我的天后。这,可是咱家的天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