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下得没完没了,像是天上漏了个窟窿,浑浊的雨水裹挟着河泥的腥气,不分昼夜地冲刷着青石镇。青石板路被泡得发亮,映着两旁低矮屋檐下昏黄的灯笼光,像一条条蜿蜒的、通往幽冥的湿滑肠道。
巷子最深,最暗处,“槐荫堂”的破旧门匾在雨水反复冲刷下,那三个用朱砂写就的字——“槐”、“荫”、“堂”——边缘模糊,颜色也褪得发乌,像是凝固了很久的血迹。雨水顺着瓦檐淌下,在门前汇聚成一小洼浑浊的水,滴滴答答,单调得令人心头发毛。
铺门半掩着,里面透出的光昏黄摇曳,是唯一能刺破这浓稠雨夜与黑暗的存在。
沈槐坐在铺子前半截的阴影里,手里拿着一把细巧的弯剪,正修剪着一个纸人童子的手指。油灯的光晕太小,只能勉强照亮她面前一小块地方,将她握着剪刀的、骨节分明的手映得惨白。纸人童子穿着大红的绸褂,脸上涂着夸张的胭脂,嘴角被画成一个诡异的、向上弯曲的弧度,空洞的眼睛在光影晃动间,似乎总在偷偷瞥着沈槐。在她身后,更多形态各异的纸扎静静伫立:巍峨的纸楼阁,金光灿灿的纸元宝山,披红挂绿的纸马纸轿,还有几个同样涂着红脸蛋、穿着绫罗的童男童女,它们挤在角落里,沉默着,仿佛一支等待开赴冥府的仪仗队。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复杂难闻的味道:新糊浆水的微甜,劣质颜料刺鼻的樟脑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从铺子最深处飘来的、难以言喻的阴寒气息——那是被药水和时间也无法完全掩盖的、属于死亡本身的淡淡腥腐。
铺子后半截,才是沈槐真正吃饭的地方。一张巨大的柏木案台占据了大部分空间,案台表面早己看不出原本的木色,被一层又一层干涸、浸透的暗褐色污渍覆盖,油亮亮的,散发着浓烈的血腥、药水和尸液混合后的古怪气味。那是经年累月“伺候”横死之人留下的印记。
沈槐放下剪刀,拿起一支细毛笔,蘸了点调好的朱砂,凑近纸人童子的眼睛。笔尖悬在空白的眼眶上方,凝神屏息。这是“点睛”,阴门纸匠最紧要的功夫之一。点好了,纸人通灵,能替主家传信引路;点不好,或时辰不对,招来的可能就是别的东西。
就在笔尖即将落下的一瞬——
“砰!砰砰砰!”
急促、沉重、带着水汽的拍门声骤然响起,粗暴地撕破了铺子里死水般的寂静。
沈槐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浓稠的朱砂“啪嗒”一声,滴落在纸人童子惨白的脸颊上,像一滴骤然流下的血泪。
她心头一跳,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这雨夜,这时辰,谁会来敲槐荫堂的门?
门外拍打得更急了,还夹杂着几个男人惊恐变调的呼喊:“沈纸匠!开门!快开门!捞……捞上来了!河里……捞上来了个‘红货’!”
“红货”,是他们对那些穿着红衣横死、怨气最重的女尸的隐晦称呼。
沈槐放下笔,朱砂点在纸人脸上的痕迹异常刺眼。她起身,动作有些凝滞,走到门边。门外急促的喘息和雨声交织在一起。
她拉开沉重的门闩。
“吱呀——”
一股裹挟着河腥和水汽的寒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墙上的纸人影子也随之扭曲舞动,如同群魔乱舞。门口站着几个浑身湿透、脸色煞白如纸的渔民,雨水顺着他们蓑衣的缝隙不断往下淌,在脚边积成水洼。他们抬着一副湿漉漉的、临时扎成的粗糙门板,门板上盖着一块破烂的草席,草席边缘,露出一角被水泡得发胀、颜色诡异暗红的绸布。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腐水腥气扑面而来。
为首的是个黑脸汉子,牙齿都在打颤:“沈……沈纸匠,三老发话了,让……让您给拾掇拾掇……钱,钱少不了您的……”他哆嗦着手,递过来一个沉甸甸的粗布袋子,里面银元碰撞发出闷响。
沈槐的目光掠过钱袋,落在那块暗红的绸布上。那颜色,像凝固的血,又像被污水彻底玷污了的嫁衣。她没说话,侧身让开了门口。
渔民们如蒙大赦,七手八脚地把门板抬进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张柏木案台上。案台发出一声沉闷的呻吟。放下“红货”,渔民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秒都会被什么缠上。
门被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也隔绝了活人的气息。铺子里只剩下沈槐,和案台上那盖着草席的“主顾”。
油灯的火苗渐渐稳定下来,昏黄的光线重新笼罩案台。
沈槐走到案台边,伸出手,指尖冰凉。她捏住了草席湿漉漉的边缘。
一股更浓烈、更阴冷的腐败水腥味弥漫开来。
她深吸一口气,那混杂着死亡气息的空气沉甸甸地压进肺里。然后,她猛地掀开了草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