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月光透过琉璃瓦,京都人家楼顶的飞檐上镀了层冷银。
屋脊最高处,小影斜倚着蹲兽,指尖夹着的竹哨刚吹出半声低鸣,一道黑影如鬼魅般落在他身侧,檐角积雪都未惊动。
“北兄,别来无恙。”小影转身,月光照亮他腰间暗卫令牌的龙纹。
黑影摘下面罩,露出张棱角分明的脸,正是江湖人称「快剑」的江北。
他抱拳道:“影兄深夜相召,可是要江某办那第三件事?”
三年前小影曾在黑风寨救下被围杀的江北,江湖规矩,江北允诺三件事相抵。
“正是。”小影望着远处长公主府深处的灯火,声音冷硬,
“长公主府有个叫清清的女子,你设法掳走,带到城外乱葬岗——”
虽是陛下仁慈不让伤她性命,但活人又怎么能彻底消失,唯有死人,才永远不会出现。
“杀了,埋了,毁尸灭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失踪了,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她死了。”
“她犯了何罪?”
“无罪。”
“江某有个规矩,不杀无罪之人。”
江北为剑客,重江湖义气,重江湖规矩,也重人之性命。
“呵~我知道江兄的规矩,但这规矩,江兄怕是破了不止一次吧!”
江北将他望着。
“江兄日日于江湖上舔血杀人,杀官兵,难道被江兄所杀就一定有罪?”
“他们要杀江某,江某不得不杀他们。”
“难道要杀江兄的,就一定有罪?他们不过是奉了主子的命,难道就该死?”
只是这话说的江北一时语塞,杀他之人未必有罪,杀他之人未必有罪。他破了规矩,的确破了,但也是逼不得己的事情。
见此,小影亦松口了。
只是此刻小影反悔了。长公主张扬跋扈,一向没有弱点,如今喜欢上了一个小宫女,有了弱点。
他这样容易就为长公主去了弱点,不该,不该的。
他是陛下的暗卫,不是长公主的暗卫。长公主张狂,几次三番将皇权置若罔闻。这个弱点,他该仔细利用才是。
“江兄既然惜那小宫女的命,那便不必伤她性命了,只将她救走,找个隐蔽之地藏起来,不让旁人寻到便是。”
江北抱拳道:“如此,甚好,告辞!”
说罢纵身一跃,黑影如夜枭般消失在屋脊尽头。
太医院。
天子难得光临太医院,是白日里在大街上救下的那个男子。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夹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腐臭。
楚南躺在铺着干净白布的病床上,脸上的铁面具己被取下,露出一张血肉模糊的脸——右脸颊至下颌的皮肉被烙铁烫得翻卷,蛆虫己被清理,却留下狰狞的创口,露出下面青白的骨茬。
听闻楚南曾为南风馆馆主,京都有名的美男子,可比当年驸马。如今脸毁,也是可惜。
“臣……参见陛下……”楚南挣扎着想起身,却牵扯到锁骨处的铁钩,疼得闷哼一声。
天子按住他的肩膀,看着他肩胛处用金疮药敷着的伤口,那铁钩己被太医小心固定,不再晃荡。
“免礼。”他声音低沉,“朕问你,你当真是江南织造楚家的遗孤?”
楚南浑浊的眼睛闪过一丝讶异,随即苦笑:“陛下连这个都查了……是,家父楚修远,十二年前因『贪墨案』满门抄斩,草民是从乱葬岗爬出来的。”
他顿了顿,咳出一口血沫,
“是长公主殿下……把臣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
天子看着他脸上未愈的烫伤,想起长公主府密室里的残酷,心中微叹:“你倒是诚实。可知罪臣之后,免不了一死。”
“草民……不敢欺瞒陛下。”
他说不下去,只化作一声压抑的咳嗽。
“朕己下旨,”天子站起身,宫灯的光映在他年轻的脸上,带着一丝不忍,“明日将你送回长公主府。”
楚南猛地睁眼,眼中满是惊恐,随后又黯淡下去:“是!”
“你若不想回去,可以求朕。”
这世上之事,并非是乞求了便能如人所愿的。即便天子当真怜悯他,但长公主那边又该如何交代。
长公主意欲拿他钳制清清,若他不在了,又不知掀起如何的风浪。
“草民,愿回去。”
只是此刻,这天子略有些不忍了。他也明知道回去是如何的下场,却也仍旧选择回去。
是个乖巧的草民!
卯时,长公主府。
晨光透过云母窗,在寝殿金砖上投下斑驳光影。
长公主支着下巴,看榻上的清清蜷缩成一团,睫毛在眼睑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
她睡得极不安稳,眉头微蹙,唇角却挂着浅淡的笑。
“阿南……别跑……阿南……”清清忽然呢喃出声,小手在空中抓了一下。
长公主脸上的温柔瞬间凝固,凤目覆上一层寒冰。她盯着清清无意识呓语的唇,指尖缓缓攥紧了锦被。
她做了什么能,这样开心。怕是梦中是与楚南追逐,那她呢?多日来,她听过清清的许多梦语。有她,也有楚南。
只是喊楚南时,必定是好梦,带着笑脸,喊她时,必定是噩梦,带着恐惧。
“唔……”
清清醒来,正对上长公主冰冷的视线,昨夜被金链子绑在床头的记忆瞬间回笼,吓得她猛地坐起,锦被滑落,露出肩颈未愈的齿痕。
“殿……殿下……”
“你喊了楚南的名字。”长公主的声音没有温度,像檐角未化的冰棱。
清清浑身一颤,滚下床榻跪在地上,额头磕在冰凉的地砖上:
“奴婢错了!奴婢不该想他!求殿下责罚!”
她想起楚南戴着铁面具的惨状,生怕长公主迁怒。
长公主指了指墙角的九节鞭,那鞭梢还沾着前日抽打楚南时的血渍。
清清咬着唇,膝行过去,颤抖着用嘴叼起鞭柄。
皮革的腥气钻入鼻腔,她胃里一阵翻涌,却死死忍着,仰头,将鞭子举到长公主面前,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长公主看着她通红的眼眶和微微发颤的肩膀,心中那点因「楚南」二字燃起的怒火,忽然就泄了气。
她猛地夺过鞭子,甩在地上发出脆响:“起来!”
清清吓得一哆嗦,却不敢动。
“罚你写字。”
长公主走到书案前,铺好宣纸,蘸了墨,
“写一百遍——『我是清清,长公主之妻,最爱长公主。』”
写字?仅仅是写字吗?
清清愣住了,抬头看她,眼中满是茫然:“奴婢……奴婢不会写字……”
她认得几个字,但也仅仅是认得,至于写字,她从未拿过笔墨。
长公主看着她懵懂的样子,忽然想起初见时她在茅草屋为楚南磕头的模样,心中某处忽然软了下来。
“过来,我教你。”
屋内一角便有书桌,长公主拉扯着清清坐下,并将狼毫握在她手上。
“这样拿笔。”
清清略有些不喜欢,笔尖软软的,晃晃的。
长公主握住清清的手:“看好了,这是『清』字……三点水,青字头……”
她的指尖温暖,带着龙涎香的气息,包裹着清清因恐惧而冰凉的手。毛笔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墨色的痕迹。
清清闻着她发间的香气,感受着掌心的温度,忽然觉得,眼前这个有时会用金链锁她、用鞭子吓她的人,此刻竟有了几分难得的温柔。
若长公主不那样待楚南,若长公主一首是如今的模样,那她也应该会喜欢长公主吧!
但是很可惜,长公主只是一时如此。
“殿下的字……真好看。”她小声说,脸颊有些发烫。
长公主看着宣纸上歪歪扭扭的「清」字,和清清眼中难得的、不带恐惧的光亮,嘴角不自觉地勾了勾。
或许,不用铁钩和金链,也能将她留在身边?
“殿下,起了吗?”小梅在敲门,脸色古怪,“宫中来人了!”
长公主皱眉,莫不是她这好皇弟又要当说客了。不过是一个罪臣之后,何须他又这样大动干戈,不厌其烦的来。
“不是差事……”小梅咽了口唾沫,“是……陛下送了人来,还有……还有陛下的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