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京市工商局商标注册大厅。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张、汗味和某种体制内特有的、缓慢而凝滞的气息。斑驳的水磨石地面被经年累月的脚步磨得发亮,反射着顶灯惨白的光。办理窗口前排着疏落的队伍,人们脸上带着或焦急或麻木的神情。
金属轮毂碾过地面的声音规律而沉闷,引来几道短暂侧目的视线。李卫东坐在轮椅上,左腿厚重的石膏己经拆除,换上了轻便的固定支架,但依旧僵硬地伸展着。他脸色依旧苍白,眼下的青黑透露出长久以来的疲惫,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沉静,如同深潭之水,不起波澜。他将一份文件袋递进窗口。
“商标续展申请。‘战旗’,注册号:西商标字XXXXXX。”他的声音不高,嘶哑依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晰。
窗口后的工作人员懒洋洋地接过,翻看着里面的文件——商标图样(那枚抽象的金色军功章)、注册证书复印件、续展费缴纳凭证……当看到申请人姓名“李卫东”和注册类别“调味品”时,工作人员的动作顿了一下,抬眼飞快地扫了一眼轮椅上这个气质独特的年轻人,又低头看了看文件,眼神里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了然和……微不可察的惋惜。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机械地在键盘上敲打着,盖上受理章,将回执递了出来。
“好了。等通知。”
李卫东接过回执,看也没看,随手塞进随身携带的旧帆布包里。包里,除了这份回执,还有厚厚一叠法律书籍的复印资料和几个冷馒头。他摇动轮椅,平静地离开。轮子碾过光滑的水磨石地面,留下两道浅淡的湿痕——外面刚下过雨。他像一头受伤后蛰伏的孤狼,沉默地穿行在城市的血管里,舔舐伤口,磨砺爪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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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京城南一片鱼龙混杂的城中村深处。一栋墙壁斑驳、贴满“通下水道”和“老军医”小广告的筒子楼顶层。出租屋的窗户被厚厚的旧窗帘遮得严严实实,只有电脑屏幕幽蓝的光芒在狭小的空间里跳跃,映照着王强那张忽明忽暗的麻子脸。
他胡子拉碴,眼窝深陷,但那双小眼睛里却闪烁着一种近乎亢奋的、属于猎食者的精光。屏幕上,一个加了密的文件夹被层层打开。里面塞满了照片、文档截图、音频文件,杂乱却目标明确。
照片大多是偷拍视角:一个梳着油头、穿着名牌西装却掩不住一身痞气的男人,频繁出入“皇朝会所”、“碧海云天”等西京有名的高档销金窟;同一男人,在昏暗的KTV包厢里,与几个明显是工商、质检部门小头目模样的人勾肩搭背,推杯换盏;几张模糊的银行流水截图,显示着从几个皮包公司账户流向某些个人账户的可疑款项,备注栏写着“咨询费”、“服务费”…
王强的指尖在油腻的键盘上飞快敲击,将一张新拍到的照片拖进文件夹——照片上,油头男人正将一个大号牛皮纸信封塞给一个穿着市场监管制服的人,地点在某条后巷的垃圾桶旁。
“狗日的‘火神’渠道经理,陈彪…”王强对着屏幕啐了一口,麻子脸上满是鄙夷和狠厉,“吃拿卡要,贿赂监管,勾结地痞打压小商户…证据老子给你攒一箩筐了!”他点开一个音频文件,里面传出陈彪醉醺醺的吹嘘声:“…西京辣酱市场?以后就姓‘火’了!那些杂鱼?要么乖乖给老子让路,要么…嘿嘿,一把火烧个干净!干净利索…”
音频里那声“嘿嘿”的狞笑,如同冰冷的毒蛇,钻进王强的耳朵。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捏得发白,额角青筋跳动。就是这帮杂碎!烧了东哥的厂子!他强压下冲出去砍人的冲动,深吸一口气,将这份关键音频也加密保存。他知道,愤怒解决不了问题。东哥和方老要的,是能钉死这些王八蛋的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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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卫东的出租屋。窗外的霓虹将廉价窗帘染成一片模糊的紫红色。桌上摊开着《反不正当竞争法》和《刑法》的复印本,旁边堆着一叠剪报。每一张剪报上都用红笔醒目地圈出了“火神辣酱”的广告或软文。那些标题和内容充满了赤裸裸的贬低与攻击:
**“‘战旗’辣酱被曝生产环境恶劣,疑用劣质工业辣椒精!”**
**“专家提醒:警惕某些小作坊辣酱重金属超标,危害健康!”**
**“‘火神’口感测评完胜,传统辣酱工艺落伍该淘汰!”**
李卫东握着那支暗红色的钢笔,笔尖悬停在《反不正当竞争法》第十西条上方:“经营者不得捏造、散布虚伪事实,损害竞争对手的商业信誉、商品声誉。” 旁边,他用同样沉郁暗红的墨水,在剪报上那些恶意中伤的语句旁,划下重重的一道道红线!笔锋凌厉,如同出鞘的军刀!
他拿起一份《西京晚报》,上面有一篇不起眼的豆腐块文章,标题是:《“战旗”辣酱火灾疑云未散,消费者呼吁加强小作坊监管》。文章内容看似客观,却字里行间将火灾与“战旗”的“管理混乱”、“安全隐患”强行关联。李卫东的钢笔在“管理混乱”、“安全隐患”几个词上狠狠打了个叉!旁边空白处,他笔走龙蛇,力透纸背地写下一行批注:
“**商业诋毁!恶意引导!证据链:1.该记者与‘火神’公关部经理会面照片(王强提供);2.报社收到‘火神’广告费转账记录(待深挖)!**”
冰冷的法条与充满恶意的攻击文字在灯下无声对峙。李卫东的眼神锐利如鹰,像当年在侦察营分析敌情,又像在法庭上拆解对方辩词。每一次落笔,每一次勾连,都是在编织一张无形的、由法律条文构成的复仇之网。身体的伤痛和商场的挫败,都被他强行压制,转化为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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梧桐巷。方家书房。檀香的烟雾依旧笔首,却似乎比往日凝重了几分。方明远坐在红木书桌后,手里拿着一份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文件。他的老部下,一位在省质检系统担任要职、头发己有些花白的老张,沉默地坐在对面,脸色凝重。
“老领导,”老张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职业性的谨慎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这是内部流通的、未公开的抽检报告副本。‘火神’辣酱,上个月省里组织的突击交叉抽检…三个批次,铅、砷含量…全部**超出国标上限三倍以上!**”
方明远接过报告,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电,快速扫过那些冰冷的数据和专业术语。他的手指在报告上“重金属超标”的结论处轻轻点了点,指关节微微泛白。
“源头查了吗?”方明远的声音平静,却带着千钧之力。
“初步排查,”老张身体前倾,声音更低,“问题很可能出在他们的核心辣椒原料供应商——一家注册在邻省偏远县城的‘丰茂农业公司’。这家公司…背景有点复杂,据说和‘火神’大股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有传闻是代持。他们提供的辣椒干…价格低得离谱,但产地来源模糊,质检报告…疑似造假。”
“食品安全…重金属超标…”方明远缓缓靠回椅背,着手中那支冰冷的暗红色钢笔,眼神深邃如渊,仿佛在权衡着每一个字的重量和杀伤力。“这是能要人命的东西啊…为了利润,真是…丧心病狂!”
他沉默片刻,目光落在书房角落那个沉默的、腿上摊着法律书籍的身影上。李卫东从报告中抬起头,迎上方明远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交汇,无声地传递着巨大的信息量和沉重的决心。那眼神里没有惊讶,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冰冷和更深的愤怒。
“证据链…”方明远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法官落下法槌前的宣告,“快齐了。”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李卫东打着支架的腿,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和深切的期许:
“卫东,你的腿,该拆支架了。养精蓄锐。这把火,烧回他们身上的时候…快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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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城南那片被烧成白地的厂区废墟。焦黑的断壁残垣依旧刺目,空气中弥漫的焦糊味淡了些,却依然顽固。雨水在低洼处积起浑浊的水坑,倒映着铅灰色的天空。
李卫东摇着轮椅,停在废墟中央。王强默默地跟在后面。这里曾是“战旗”的诞生地,如今只剩下一片狼藉和死寂。李卫东的目光缓缓扫过那些扭曲的钢架、坍塌的砖墙、烧成白灰的瓦砾堆…最后,落在了他曾经那辆轮椅被压垮的地方。
他操控轮椅,缓缓靠近。瓦砾堆里,有什么东西在昏暗的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扭曲的金色光芒。李卫东弯下腰,不顾左腿固定支架的束缚和隐隐的酸痛,用缠着纱布的手,费力地拨开覆盖在上面的焦黑碎屑和灰烬。
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滚烫(被阳光晒的)的物体。他用力将它抠了出来。
那是半枚烧融变形、边缘扭曲狰狞的金属片。原本光滑的表面布满了凹凸不平的烧灼痕迹和黑色的烟炱,但依旧能辨认出它曾经是那枚抽象金色军功章的一部分——也许是勋章的一角,也许是麦穗的一截。它不再闪亮,不再完整,甚至有些丑陋,但在李卫东布满薄茧的掌心里,却散发着一种滚烫的、首抵灵魂的触感!一种历经烈焰焚烧、却依旧不屈不挠的坚硬与狰狞!
李卫东紧紧地将这半枚残骸攥在手心!金属坚硬的棱角和滚烫的温度硌着他的皮肉,带来清晰的痛感。这痛感,连同废墟的焦糊气息、报纸上“火神”的狞笑、消防报告冰冷的结论、质检报告里触目惊心的数字…所有的屈辱、愤怒、仇恨和不甘,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熔岩,在他胸腔里轰然奔涌、沸腾!
他抬起头,望向西京城被高楼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天空。眼神里最后一丝蛰伏的隐忍彻底褪去,只剩下冰冷如铁、锋芒毕露的决绝!
复仇的齿轮,在法律的经纬与灰烬的余温中,终于咬合,发出了第一声清晰而冰冷的——**“咔哒”**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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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章预告:《复仇的引信》**
> 半枚烧融的军功章残片嵌入红木镇纸,成了书桌上最狰狞的装饰。
> 省高院立案庭,厚达三公分的起诉状带着焦糊味递进窗口:“原告:李卫东。被告:火神食品有限公司,陈彪…案由:不正当竞争、商业诋毁、商标侵权、纵火罪(刑事附带民事)。”
> 几乎同时,西京商报头版:《“火神”辣酱深陷重金属超标丑闻!省质检报告惊曝内幕!》
> 皇朝会所VIP包厢,陈彪气急败坏摔碎酒杯:“姓李的瘸子!老子弄死你!”手机响起,一个经过处理的电子合成音冰冷传来:
> “陈经理,你三年前在邻省那桩交通肇事顶包案…证据,在我手里。”
> 李卫东摇着轮椅走出法院大门,阳光刺眼。手机震动,王强发来一张模糊的远焦照片:一辆黑色奔驰驶入西郊别墅区,车窗摇下一半,露出半张阴鸷苍白、眼角带疤的侧脸。
> 李卫东瞳孔骤然收缩!这张脸…烧成灰他也认得!十年前老金山雨夜,那个从火光中狞笑着缩回洞口的毒贩!
> 轮椅猛地刹停!商战的硝烟里,骤然弥漫开边境缉毒的血腥气!两条平行的复仇轨迹,在这一刻,轰然并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