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西安,巡抚衙门。
后堂之内,一片死寂,连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都清晰可闻。
三边总督杨鹤枯坐于太师椅上,双手死死攥着一份来自河南的邸报,那薄薄的几页纸,此刻却重若千钧,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纸张的边缘,己经被他发白的手指捏得起了毛边。
他的身体在不住地颤抖。
这种颤抖,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愤怒。
“打土豪,分田地……”
这六个字,像六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他的心里,烫得他五脏六腑都搅在了一起。
他自己就是陕西数一数二的大地主,家有良田万顷。
他闭上眼,就能想象到,一群泥腿子拿着刀枪冲进自家宅院,将地契付之一炬,将祖辈积攒的财富瓜分一空的场景。
那个叫沈毅的贼首,不是在造反。
他是在刨根!
刨天下所有士绅地主的根!
“亨九……”
杨鹤的声音干涩沙哑,他抬起头,望向堂下侍立的洪承畴。
洪承畴,字亨九,如今的陕西参政。
此人不久前才以雷霆手段,斩杀流寇三百,解了韩城之围,在陕西军中名声鹊起。
杨鹤己经向朝廷上报,力荐他接任延绥巡抚一职。
此刻,洪承畴一身戎装,身形笔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总督大人。”他抱拳,沉声应道。
“你看看!”
杨鹤将那份邸报扔在桌上,像是在扔一块烙铁。
“这河南的沈毅,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混账!”
他猛地站起身,在堂内来回踱步,言语间满是压抑不住的惊惶。
“杀王爷,屠官吏,这也就罢了!历朝历代,反贼作乱,无外乎如此!”
“可他……他居然敢把田地分给那些贱民!他把士绅的根都给刨了!这是礼崩乐坏!这是要让天下永无宁日啊!”
洪承畴沉默不语,只是上前一步,捡起那份邸报,仔细地看了起来。
他看得极慢,逐字逐句,仿佛要将上面的每一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杨鹤见他不说话,心中的烦躁更甚。
“亨九!你怎么看?如今河南出了这么大的事,你说……朝廷会不会下一纸调令,把我们陕西的兵马,调去河南剿贼?”
这才是他最担心的事情。
“如果兵马一调走,那高迎祥、张献忠那帮刚刚被打压下去的乱匪,恐怕立刻就会死灰复燃!到时候,两面起火,我陕西……危矣!”
洪承畴终于看完了邸报,他将纸张整齐地叠好,放回桌上。
“总督大人,息怒。”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杨鹤感到一阵刺耳。
“息怒?我如何息怒!”杨鹤一拍桌子,“你也是士绅之家,你应该明白,这沈毅的所作所为,对我们这类人意味着什么!他的刀,今天可以落在福王头上,明天就能落在你我头上!”
洪承畴抬起头,首视着杨鹤。
“大人,下官明白。正因如此,我们才更要冷静。”
“冷静?”杨鹤冷笑,“你倒是说说,怎么个冷静法?”
洪承畴没有首接回答,反而问道:“大人,您觉得,这【秦】贼沈毅,和高迎祥、张献忠之流,有何不同?”
杨鹤一愣,脱口而出:“有何不同?都是反贼!都是朝廷的乱党!”
“不。”
洪承畴摇了摇头,语气斩钉截铁。
“完全不同。”
他伸出手指,指着那份邸报。
“高迎祥、张献忠,是流寇。他们所过之处,烧杀抢掠,只为裹腹,只为财货。百姓怕他们,恨他们,避之唯恐不及。他们是蝗虫,没有根基,官军一到,他们就只能望风而逃。”
洪承畴的眼神陡然锐利起来。
“可这个沈毅,不一样。”
“他杀王爷,是为立威。他分田地,是为立信!他这是在告诉全天下的穷人,跟着他有地种,有饭吃!”
“他不要财货,他要的是人心!”
“他不是蝗虫,他是在占地盘,筑高墙,积广粮!他打下一地,就会把那一地变成他的根!百姓为了保住分到手的田地,会拿起武器,自发地为他卖命!”
洪承畴一字一顿,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杨鹤的心头。
“所以,高迎祥之流,是癣疥之疾。而这个沈毅,是心腹大患。”
杨鹤听得脸色发白,他瘫坐回椅子上,喃喃道:“心腹大患……心腹大患……”
“不错。”洪承畴继续说道,“但正因为他是心腹大患,他才不会轻易离开河南。他要消化洛阳,要稳固他在河南的统治,这需要时间。短则半年,长则一年,他动不了。”
杨鹤猛地抬起头:“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河南的火,虽然大,但暂时烧不到我们陕西来。而我们自家的火,就在眉睫!”
洪承畴的声音陡然提高。
“大人!这对我等而言,非但是危,更是机!”
“机?”杨鹤不解。
“天赐良机!”
洪承畴上前一步,眼中爆发出惊人的神采。
“如今,朝廷的全部精力,必然都被河南的沈毅所吸引。京师的目光,天下人的目光,都会聚焦在洛阳!”
“没有人会再关注我们陕西的这几只‘蝗虫’!”
“这正是我们毕其功于一役,彻底扫平陕西内患的最好时机!”
他盯着杨鹤,声音里充满了不容置喙的力量。
“大人!攘外必先安内!”
“我们必须趁着朝廷无暇西顾,集结陕西所有兵力,以雷霆万钧之势,将高迎祥、张献忠、王嘉胤这些流寇,一网打尽,彻底铲除!”
“只要扫平了内患,陕西便可固若金汤。到那时,我们手握一支剿灭了悍匪的精锐之师,进可东出潼关,助朝廷平叛;退可据守关中,静观天下之变!”
“如此,我等方能立于不败之地!”
一番话,说得杨鹤心神剧震。
他看着眼前的洪承畴,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第一次感觉到,对方的城府与野心,远超自己的想象。
是啊!
自己只看到了沈毅带来的恐惧,却没看到这恐惧背后,隐藏的机遇!
如果能趁机扫平陕西的流寇,这份天大的功劳,足以让自己在朝中地位更加稳固。
而洪承畴,也能顺理成章地坐上延绥巡抚的位子,手握重兵,成为自己最得力的臂助。
他的呼吸渐渐平复下来,眼中的惊惶被一丝决断所取代。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洪承畴面前,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亨九,你说的对。”
“攘外必先安内!”
“剿灭陕西流寇一事,本督就全权交给你去办!兵马、粮草,需要什么,你只管开口!”
洪承畴猛地单膝跪地,声如洪钟。
“下官,定不负总督大人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