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浓烈到几乎让她窒息的怨毒猛地冲上头顶!她下意识地狠狠一攥手,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却感觉不到疼。旁边一根从老榆树上伸出来的、冻得又干又脆的细树枝,成了她怨气的出口。她猛地伸手,抓住那根枯枝,用尽全身力气狠狠一掰!
“咔嚓!”
一声清脆又突兀的断裂声,在周围嗡嗡的议论声中显得格外刺耳。枯枝应声而断,半截被她死死攥在手里,粗糙的断口瞬间刺破了掌心冻得有些麻木的皮肤,一丝温热粘腻的液体渗了出来。
旁边的几个妇女被这动静吓了一跳,纷纷侧目。
“招娣,你干啥呢?”一个相熟的婶子皱眉看着她手里断掉的树枝和攥紧的拳头。
杨招娣猛地回过神,像被烫到一样飞快地把那半截枯枝扔在地上,把手藏进破旧的袖口里,脸上挤出一个极其难看、扭曲的笑容:“没……没啥,手滑了。”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中翻腾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恨意,声音干涩沙哑,“风大,冻得手不听使唤。”
那婶子跟旁边的婶子说“这丫头啊,心眼多,肯定羡慕嫉妒恨呗”
“没错,上次芸丫头落水不就是她推下去的。”另一个婶子附和道。
杨招娣听到旁边人的窃窃私语,她愤恨的跑了。
不远处的另一侧,吴丽华静静地站着,背挺得笔首,像一株不合时宜的、孤傲的竹子。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深蓝色列宁装,领口露出一截洗得发白的红毛衣领子,脖子上围着一条灰色的旧毛线围巾。
此时她的眼睛,却像淬了寒冰的深潭,冰冷、锐利,死死地锁在刚刚关上的杨家院门上。
她比杨招娣看得更远,想得更多。李逸……这个名字,连同他那张英俊而冷峻的脸,在她见了一面后就在心里激起过多少隐秘的波澜?
她吴丽华,来自城里,是正经的高中毕业生,响应号召插队到杨家大队,是知青点里公认最有文化、最有见识的姑娘。
她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知道《安娜·卡列尼娜》,会拉手风琴,会写漂亮的钢笔字。她以为自己的眼界和学识,足以配得上那个同样气质冷峻、谈吐不凡的年轻军官。
可今天,她看到了什么?看到了李逸亲自开车来接杨芸!看到了他看杨芸时那毫不掩饰的温柔眼神!看到了他对杨家长辈那份自然而然的尊重和细心!
杨芸算什么?一个土生土长的村妞,不过是走了狗屎运进了县医院,会认几个字,打几针而己!她懂什么高尔基、托尔斯泰?她懂什么革命理想和人生抱负?她凭什么?凭什么能站在李逸身边,接受所有人的艳羡?
一股尖锐的不甘和强烈的屈辱感,像冰冷的毒蛇,死死缠绕住吴丽华的心脏,越收越紧。她藏在旧棉手套里的手,指甲同样深深地掐进了掌心。
嘴唇被她自己死死地咬着,力道之大,口腔里瞬间弥漫开一股浓重的、带着铁锈味的腥甜!她尝到了自己血的味道。
周围的议论还在继续,那些对杨芸和李逸的赞美,那些对杨家运道的羡慕,此刻听在吴丽华耳中,都成了最恶毒的嘲讽。她微微闭上眼,遮住了眼底翻涌的阴鸷和冰冷。
她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杨家的院门移开,落在那辆深绿色的吉普车上,目光锐利得像要刮掉那车身上的一层漆。车牌号——模糊的数字组合,被她清晰地印刻在脑子里。
“哼,公车私用……”一个极轻、极冷,几乎只有她自己能听到的哼声,从她紧咬的、带着血丝的唇缝里挤了出来。那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重得像一块沉甸甸的、浸透了寒意的石头。
院门外,看热闹的人群并未完全散去,三三两两地聚着,还在兴奋地议论着刚才的见闻,对那辆罕见的吉普车评头论足,对杨芸的“好命”啧啧称奇。
吴丽华则站在原地没动,像一尊冰冷的雕塑。她微微侧身,目光再次扫过那辆吉普车,车牌号在她心中反复默念确认。
她的眼神深不见底,只有紧抿的、残留着一丝暗红血痕的嘴角,泄露出内心翻江倒海的冰冷风暴。
公车私用……在这个年代,这顶帽子扣下去,分量有多重,她太清楚了。李逸,还有他那个当所长的战友……她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下撇了一下,一个冷酷的念头在心底盘旋成型。杨芸,你以为攀上了高枝就万事大吉了?等着瞧。
院门内,却是另一番景象。厚重的棉门帘隔绝了外面大部分的寒气和人声,堂屋里炉火烧得正旺,通红的炉膛散发着源源不断的热力,驱散了严冬的酷寒。
大八仙桌摆在屋子正中,擦得油光水亮。杨父杨老头和李爷爷坐在主位上,正低声交谈着,脸上都带着笑。
杨母杨老太和李奶奶紧挨着坐在一起,李奶奶拉着杨母的手,亲热地说着话,眼睛时不时慈爱地瞟向坐在一旁的杨芸。
杨芸对面正好是李逸。她微微垂着眼,双手放在膝盖上,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面那道目光,沉静而温暖,像冬日里透过窗户照进来的一束阳光,落在她身上。
这目光让她既安心又有些无所适从,脸颊上的热度就没真正褪下去过。
二叔三叔两家人都规规矩矩地坐在下首,脸上带着与有荣焉的喜气。
桌上摆着几只擦得锃亮的粗陶碗,里面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
“……老哥,您喝茶,家里简陋,没啥好东西,您别见怪。”杨父端起碗,有些歉意地对着李爷爷示意。
李爷爷笑着摆摆手,端起碗喝了一口:“亲家太客气了。这大冷天,有口热水就是福气!咱们两家,不讲那些虚的。”他放下碗,目光温和地看向杨芸,“小芸这孩子,我跟她奶奶是越看越喜欢。懂事,勤快,心眼儿好。李逸能遇上她,是他的福分。”
这话一出,屋里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杨芸身上。杨芸只觉得脸上轰地一下,像被炉火首接燎着了,连耳朵根都烫得厉害。
她慌忙抬起头,正对上李爷爷慈祥的目光和李奶奶赞许的笑容,还有……对面李逸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温柔笑意。
“李爷爷,您过奖了……”她忍不住飞快地瞥了李逸一眼。只见他嘴角噙着笑,正专注地看着她,那眼神里的肯定和情意,浓得化不开。
李逸适时地开口,声音沉稳,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爷爷说得对。芸芸工作认真负责,心地善良,能和她走到一起,是我的幸运。”他顿了顿,目光坦然地迎上杨父和杨母,杨老头,杨老太“叔,婶,杨爷爷杨奶奶请你们放心。我会好好待她,尊重她,爱护她。”
这近乎承诺的话语,在暖意融融的堂屋里响起,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杨父和杨母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欣慰和释然。杨父点点头,声音有些发哽:“好,好孩子!有你这句话,叔和你婶子就放心了!”杨母更是眼圈微红,悄悄用袖口擦了擦眼角。
屋内的气氛变得更加融洽温暖。二叔三叔也适时地说了几句祝福和喜庆的话。
杨丽偷偷在桌子底下拉了拉杨芸的衣角,冲她挤挤眼睛,小脸上满是促狭的笑意。
杨芸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掌心那点因为紧张而沁出的薄汗,似乎也被这满屋的暖意烘干了。
她端起面前那碗温热的白开水,小口地抿着。水很淡,没有茶叶的清香,只有白水特有的、一丝微不可察的甘甜。这甘甜顺着喉咙滑下,一路熨帖到心底。
窗外的寒风,院外的喧嚣,还有那些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目光……在这一刻,似乎都被这炉火熊熊的温暖小屋隔绝在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