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七章 血渡
冰冷粘稠的血液在腐朽的船板缝隙间无声流淌,如同蜿蜒的暗红毒蛇,缓缓爬向蜷缩在角落的沈青霓。浓烈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如同无形的铁幕,死死压在狭小的船舱内,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吞咽着滚烫的铁砂。阿史那真魁梧的身躯半跪在舱门边,像一座被炸塌了基座的石塔,每一次沉重而艰难的喘息都伴随着喉咙深处拉风箱般的嘶鸣,粘稠发黑的血沫不断从紧咬的齿缝间溢出,滴落在他撑地的粗糙手背上,发出微弱的“嗒…嗒…”声,如同生命流逝的倒计时。
沈青霓的左手依旧死死攥着阿史那真的手腕。触手一片冰冷粘腻,分不清是未干的血污还是他皮肤下透出的、象征着生命之火即将熄灭的寒意。她冰蓝的左眼在昏暗的光线下死死盯着他那张被血污覆盖、痛苦扭曲的脸庞,试图捕捉他眼中任何一丝残存的清明。
“阿史那真!”她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砾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看着我!”
那双深陷的眼窝里,血色漩涡的力量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露出了底下被彻底侵蚀后的灰败底色。那灰败深处,是近乎虚无的空洞,仿佛灵魂己被那反噬的恐怖力量撕扯得千疮百孔。听到沈青霓的声音,那空洞的眼底似乎极其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死水微澜。他的嘴唇艰难地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换来一阵更剧烈的呛咳和更多涌出的黑血。
沈青霓的心沉入冰窟。她强忍着识海中因强行调动力量而带来的撕裂剧痛,将最后残存的一丝微弱意念——不是冰寒之力,那早己枯竭混乱,而是属于“钥匙”本身、源于血脉深处那一点不屈的灵光——顺着紧扣的手指,不顾一切地灌注过去!那点灵光微弱如风中残烛,却带着沈青霓近乎偏执的意志:**活下去!**
就在这微弱的意念触及阿史那真濒临破碎的灵魂边缘的刹那——
咚!
她紧握在右手的血眼令,猛地爆发出第二次、远比之前更加狂暴的搏动!
这一次不再是灼热,而是如同被投入炼狱熔炉的烙铁,瞬间爆发出足以灼伤灵魂的恐怖高温!沈青霓闷哼一声,左手下意识地一松,剧痛让她几乎以为自己的掌心被这狂暴的令牌生生洞穿。
然而,就在这灼痛爆发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股冰冷、清冽、带着无尽孤寂与疲惫的灵魂气息,如同决堤的洪流,猛地从令牌深处炸开!这气息是如此熟悉,瞬间冲淡了舱内浓稠的血腥,如同极地深处万年不化的寒冰骤然降临!沈青霓的冰蓝左眼骤然收缩到极致,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母亲!是母亲沈青霓的气息!
但这股气息此刻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混乱和痛苦!它不再是记忆里那坚韧沉稳的守护,更像是一道被强行撕裂、正承受着难以想象巨压的灵魂烙印!令牌表面那枚冰冷的血色眼瞳纹路,在沈青霓模糊的视野中疯狂闪烁、扭曲,甚至……隐隐浮现出一张模糊的、属于青霓的、充满了极致痛苦与挣扎的虚幻面孔!
“呃啊——!”
跪伏在地的阿史那真,仿佛被这令牌中爆发的混乱灵魂气息狠狠贯穿!他猛地昂起头,脖颈上的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般根根暴凸!一声不似人声的、混合了极致痛苦与某种古老凶戾的咆哮从他喉咙深处炸开!那声音穿透了舱板,在混乱渐息的甲板上空回荡,让仅存的几个幸存水手吓得魂飞魄散,瑟瑟发抖。
伴随着这声咆哮,一股更加混乱、更加暴戾、充满了“尊主”烙印的猩红血光,不受控制地从阿史那真身上爆发出来!这血光如同失控的毒焰,瞬间将他笼罩,与血眼令中喷涌而出的、属于青霓的冰冷清冽气息猛烈地碰撞、绞杀!船舱内狭小的空间仿佛成了两种恐怖力量角斗的战场,空气被挤压得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腐朽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哀鸣,细小的木屑簌簌落下。
沈青霓首当其冲!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无数把烧红的钢针,狠狠刺入她本就濒临崩溃的身体!蚀魂散的阴毒、焚血草的药力、体内冰火之力的失衡,在这一刻被彻底引爆!她眼前一黑,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恐怖的力量撕扯得翻转过来,一口滚烫的鲜血再也无法压制,猛地喷溅在身前冰冷粘腻的船板上,与阿史那真的黑血混在一起,不分彼此。
混乱的灵压风暴中,阿史那真那双被猩红血光充斥的眼睛,痛苦而狂乱地转动着,最后死死锁定了沈青霓手中那枚疯狂搏动、散发着混乱青霓气息的血眼令。他布满血污的脸上肌肉疯狂抽搐,似乎在进行着某种惨烈到极致的灵魂斗争。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低吼,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又夹杂着一丝被强行唤醒的、属于“阿史那真”的挣扎。
“青…青霓……”一个破碎到几乎无法辨认的音节,艰难地从他喷涌着黑血的喉咙里挤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濒临绝望的悲怆。这声呼唤,似乎耗尽了他最后一点挣扎的力气。
笼罩着他的猩红血光骤然一滞,随即如同被无形的巨手强行按捺下去,急速收敛回他伤痕累累的躯壳深处。他眼中那狂乱的血色也如同潮水般退去,再次露出那灰败空洞、却不再完全虚无的底色。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痛苦和了然的悲哀,取代了之前的混乱与暴戾,凝固在他布满血污的脸上。
他庞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耗尽了最后一丝燃料的熔炉,彻底失去了支撑的力量,沉重地向前倾倒。
沈青霓在灵压风暴稍歇的瞬间,强忍着灵魂和肉体双重的剧痛,几乎是凭着本能再次扑了过去,用自己同样残破的身体死死抵住了阿史那真倒下的魁梧身躯。巨大的重量压得她几乎窒息,骨头都在呻吟,但她冰蓝的左眼却死死盯着他近在咫尺的脸。
“她…在门内…出事了?”沈青霓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
阿史那真沉重的头颅无力地靠在她的肩头,滚烫的呼吸喷在她的颈侧,带着浓重的血腥和一种行将就木的腐朽气息。他灰败的眼睛半睁着,瞳孔涣散,仿佛在看着遥远的虚空,又仿佛穿透了船舱,看到了那冰冷孤寂的青铜门深处。
“……反噬……”他的嘴唇翕动,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千钧的重量,“血瞳…湮灭…尊主…震怒……力量…冲击……门内……平衡……她……在……强撑……”每一个词都像是从破碎的肺腑里硬生生抠出来,伴随着身体无法抑制的轻微抽搐。
沈青霓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母亲在门内承受着尊主震怒的冲击,独自维系着脆弱的平衡!而血眼令的异动,分明是她力量被剧烈消耗、甚至可能受到冲击的征兆!这枚令牌,不仅是信物,更是她与母亲之间某种灵魂链接的脆弱通道!难怪令牌会带着母亲的气息,难怪阿史那真会瞬间失控!
“撑住!”沈青霓咬着牙,将阿史那真沉重的身体艰难地放平在相对干净些的船板上。她冰蓝的左眼扫过他胸口那几道深可见骨、依旧在缓慢渗血的爪痕——那是血瞳留下的印记,此刻在混乱力量的反噬下,边缘的皮肉呈现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散发着不祥的气息。蚀魂散的阴毒、焚血草的药力、还有他体内那两股互相撕扯的恐怖力量,正在加速摧毁这具早己千疮百孔的躯体。
没有时间犹豫了!沈青霓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意识沉入自己同样混乱不堪的体内。冰火之力如同脱缰的野马,在撕裂的经脉中横冲首撞。她咬紧牙关,无视那几乎要将她意识撕碎的剧痛,强行引导着体内那狂暴的药力——焚血草残余的灼热如同滚烫的烙铁,被她不顾一切地逼向右肩胛骨深处那枚滚烫搏动的符文印记!
那是谢孤舟燃尽生命与灵魂留下的最后余烬!
“孤舟……”一个无声的呼唤在她识海深处响起。
嗡!
那枚沉寂的符文印记仿佛被投入滚油的火星,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璀璨光芒!一股温暖、坚韧、带着无尽守护意志的力量洪流,瞬间冲垮了沈青霓强行构筑的脆弱引导,如同决堤的星河,轰然涌入她濒临破碎的经脉!
“噗——!”沈青霓再次喷出一口鲜血,这力量太强、太纯粹了!她残破的身体如同即将被撑爆的皮囊。剧痛让她眼前发黑,意识几乎彻底沉沦。
不能倒下!一个念头如同闪电般劈开混沌!
她凭借着最后一点疯狂的意志,将这股汹涌澎湃、属于谢孤舟的守护之力,连同自己强行凝聚起的、那一点点源自“钥匙”本源的冰蓝寒芒,混合着焚血草狂暴的药力,化作一道混乱而霸道的能量洪流,狠狠灌入自己紧扣阿史那真手腕的左手!
这股力量粗暴地冲入阿史那真濒临枯竭的经脉,如同滚烫的熔岩灌入布满裂痕的冰河!所过之处,带来的是更加惨烈的破坏与灼烧般的剧痛!
“呃啊——!”阿史那真昏迷的身体猛地弓起,发出一声痛苦到极致的闷吼,皮肤下的血管根根暴起,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仿佛随时会爆裂开来。
沈青霓死死咬着下唇,鲜血顺着嘴角流下,冰蓝的左眼因为极致的痛苦和专注而布满血丝,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她不在乎破坏!她只要结果!她强行引导着这股混乱狂暴的力量,不去修复,而是如同最野蛮的撞城锤,狠狠撞向阿史那真体内那几处如同毒瘤般盘踞、正在疯狂吞噬他生机的阴寒蚀魂散之力!同时,那属于谢孤舟的守护意志,则被她强行化作一层坚韧的屏障,死死护住阿史那真心脉附近那丝微弱却至关重要的、属于青霓的封印气息!
这是最野蛮、最危险的治疗,无异于在即将爆炸的火药桶旁挥舞铁锤!每一次力量的碰撞,都让阿史那真身体剧烈抽搐,也让沈青霓的识海如同被重锤反复敲击,视野边缘阵阵发黑。汗水混合着血水,浸透了两人褴褛的衣衫。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阿史那真身体剧烈的抽搐终于渐渐平息下来,弓起的脊背缓缓松弛,重新瘫倒在船板上。他口中涌出的黑血似乎变少了一些,颜色也不再那么粘稠发暗,虽然呼吸依旧微弱艰难,如同破旧的风箱,但至少不再是那种随时会断掉的拉锯声。胸口那几道爪痕边缘的青黑色,似乎也淡化了一丝丝。
沈青霓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那股强行支撑着她的狂暴意志瞬间溃散。巨大的虚弱感和排山倒海的剧痛瞬间将她淹没。她眼前彻底一黑,身体软软地向前倾倒,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粘腻的船板上,彻底失去了意识。只有那只左手,依旧死死地、无意识地扣在阿史那真冰冷的手腕上。
船舱内再次陷入死寂。只有两人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呼吸,以及船外海浪单调的哗啦声。浓稠的血腥味依旧弥漫,如同凝固的噩梦。
时间在死寂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甲板上传来沉重而谨慎的脚步声,停在紧闭的舱门外。一个粗哑、带着浓浓敬畏和恐惧的声音响起,是这艘破船仅存的船老大:
“长…长老?仙…仙子?外面…收拾干净了…前面…快到黑石渡了…水流急…暗礁多…您看……”
船舱内没有任何回应。只有一片令人心悸的沉默,和那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
船老大在门外等了一会儿,额头上冷汗涔涔,终究没敢再出声询问,更没敢推开那扇如同地狱之门的舱板。他小心翼翼地退开,对着仅存的几个面无人色的水手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破旧的小船,载着满舱的死亡气息和两个在生死边缘挣扎的灵魂,在渐渐变得湍急的水流中,沉默地、摇摇晃晃地驶向那片被称作“黑石渡”的、布满暗礁的不祥水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