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第五次染蓝药圃的露珠时,阿泽发现自己己经能完整地哼出《采药歌》了。
少年蹲在"雷"字区的田垄间,手指小心翼翼地拂过雷纹草锯齿状的叶片。这首苗疆古老的调子,往日总要岩坎爷爷用烟杆敲着铜盆,他才能勉强记住半阙。如今却在无人教导的情况下,自然而然地流泻而出。
"阿姐!"他转头喊道,声音里带着几分不确定,"我好像记得后面怎么唱了!"
阿黎正在井边浣洗纱布。闻言抬头,晨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没说话,只是轻轻哼出下一段旋律——正是阿泽脑海中盘旋的那段。
少年突然怔住。他想起这是自己被阿姐从黑蛊宗救回来后,岩坎爷爷在药园里教他的第一首歌。那时候他浑身是伤,连话都说不利索,老人就一遍遍用烟杆打着拍子,首到他能跟着哼唱。
"我去看看七叶藤!"阿泽突然跳起来,逃也似的奔向药圃中央。少年不明白胸口这股酸胀是什么,只好把脸埋进藤蔓茂盛的叶片里。七叶藤似乎感知到他的情绪,轻轻用藤梢拍了拍他的后背,就像当年他在药园养伤时,岩坎爷爷安慰他的方式。
阿黎望着弟弟微微发抖的背影,将洗好的纱布晾在井边的竹架上。这些天她渐渐发现,阿泽的龙纹蛊不再像从前那样充满攻击性。少年颈后的龙纹变得温润平和,游走时甚至带着几分岩坎老人特有的从容——这是老人在临终前,将自己的一部分本命蛊渡给了阿泽。
午时的阳光穿过药圃上空的藤网,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阿泽躺在七叶藤架下小憩,手里还攥着未完工的木弓。少年睡得香甜,唇角微微上扬,似乎梦见了什么好事。
阿黎轻手轻脚地走过,在弟弟身边放下一碗冰镇的酸梅汤。这是用药圃新结的青梅和井水调的,碗底沉着两片安神的雷纹草叶。她看着阿泽在梦中咂了咂嘴,突然想起他刚被救回寨子时,也是这样抱着药碗不撒手。
转身时,阿黎的银铃轻轻响了一声。她低头看去,发现铃舌不知何时松动了——自从来到药圃,她渐渐不再刻意让银铃静默。铃声清脆,惊飞了藤架上打盹的蓝翼凤蝶,翅膀扇动的磷粉洒了阿泽满脸。
"阿姐..."少年迷迷糊糊地揉眼,"我梦见岩坎爷爷在药园里教我认草药..."
阿黎的手微微一颤。这是寨子出事后,阿泽第一次主动提起岩坎老人。她看着弟弟睡眼惺忪地端起酸梅汤一饮而尽,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恍惚间竟有几分岩坎年轻时豪饮的模样。
"下午去摘些蓝雪花吧。"她轻声说,"陈...药圃主人说今晚有雨,花汁萃取要趁早。"
阿泽眼睛一亮:"能做蓝雪糕了?"少年兴奋地比划着,"就是岩坎爷爷在药园里给我做的那种!"
阿黎点点头,嘴角不自觉地上扬。她记得那种冰糕的滋味——蓝雪花汁的清甜里带着一丝雷纹草的凛冽,是岩坎老人专门为体弱的阿泽研制的配方。没想到陈默连这个都还原了。
午后,姐弟俩提着竹篮在药圃西南角采摘蓝雪花。阿泽突然发现,这些花朵的蓝色比寨子里的要深些,花瓣边缘还带着极细的银边。
"是雷纹的影响。"阿黎解释道,手指轻抚花瓣。她腕间的蛊纹微微发亮,与花心的雷纹粉产生共鸣。这些日子她发现,陈默培育的蓝雪花不仅保留了原有的药性,还融入了雷纹草的特质,对温养本命蛊有奇效。
阿泽好奇地摘下一朵别在耳后,花瓣立刻泛起微弱的蓝光。少年突然笑了:"阿姐,我像不像药园里那只蓝冠鸟?"
阿黎怔了怔。那只爱偷吃蓝雪花的笨鸟,是岩坎老人最疼爱的宠物。老人总说鸟冠的蓝色比最上等的苗绣还漂亮,每次阿泽发病时,老人都会让蓝冠鸟陪在他身边。回忆像潮水漫过心头,她却不再感到刺痛。
"像。"她听见自己说,"但比它好看。"
少年得意地晃了晃脑袋,耳后的蓝花随着动作轻轻摇曳。阿黎突然发现,弟弟笑起来时眼角的弧度,和岩坎老人竟有七分相似。
傍晚果然下起了雨。姐弟俩躲在廊下看雨帘如织,阿泽突发奇想,用未完工的木弓去接檐角的雨滴。雨水在弓弦上凝成水珠,被雷纹木的静电吸附着不落,在暮色中泛着幽蓝的光。
"阿姐你看!"少年兴奋地举着弓,"像不像岩坎爷爷说的'星落弓'?"
阿黎望着那些晶莹的水珠,忽然想起某个雨夜,岩坎老人抱着发烧的阿泽,指着雨帘说那是天神遗落的弓弦。记忆中的雨声与眼前的水珠重合,她惊讶地发现自己不再哽咽。
"像。"她轻声说,"但还差些火候。"
阿泽不服气地撇嘴,这个表情让阿黎恍惚看见刚被救回时的弟弟。少年低头继续打磨他的弓胚,动作却比往日沉稳许多。雨声淅沥中,木屑簌簌落下,在青石板上堆成小小的山丘。
入夜后,阿黎在厢房里点燃了陈默送的熏香。蓝烟袅袅,在空气中凝结成蝴蝶的形状。她取出白日采摘的蓝雪花,开始制作安神的香囊。针脚细密匀称,是岩坎老人手把手教的苗绣技法。
阿泽趴在桌对面,专心致志地往弓弦上缠银线龙蜕的皮。少年时不时抬头请教几句,阿黎便放下针线示范给他看。这样的场景,与药园里无数个夜晚何其相似,只是教导者与学习者的位置调换了。
"阿姐。"阿泽突然说,"等弓做好了,我想试试射云雀。"
阿黎的针尖顿了顿。在药园里,少年第一次射中云雀时,岩坎老人特意烤了只山鸡庆祝。她看着弟弟明亮的眼睛,轻声道:"好。我帮你腌梅子酱。"
这是老人最爱的吃法。
夜深时,雨停了。阿黎推开窗,看见满园蓝雪花在月光下熠熠生辉,宛如坠落人间的星辰。阿泽己经抱着半成品的弓睡着了,少年嘴角还沾着晚饭吃的蓝雪糕,像个没长大的孩子。
她轻轻擦去弟弟嘴角的残渣,发现阿泽颈后的龙纹蛊睡得安稳,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梦中躁动。或许是因为药圃的安宁,或许是因为雷纹草的安抚,又或许只是因为——他们终于又有了个像家的地方。
阿黎的银铃在月下泛着微光。她不再刻意压制铃声,任由夜风拂过,奏出细碎的旋律。远处,守夜的银线龙偶尔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某种无言的守护。
这一夜,姐弟俩的梦境都是宁静的蓝色。阿泽梦见自己站在药园的晒药场上,岩坎老人用烟杆指点他拉弓的姿势;阿黎则梦见一片蓝雪花海,陈默站在花丛中,手里捧着新采的雷纹草。
醒来时,晨露未晞。阿黎发现自己的本命蛊己经恢复了七成活力,腕间的蓝蝶纹路清晰如初。阿泽则在厨房里大呼小叫——灶台上不知何时多了笼蒸好的蓝雪糕,正是岩坎老人的配方。
少年咬了一口,突然红了眼眶:"阿姐...味道一模一样..."
阿黎尝了一小块。清甜中带着凛冽,确实是记忆中的滋味。她望向药圃西南角,那里的蓝雪花开得正盛。晨风拂过,花丛中似乎有个佝偻的背影一闪而过,烟杆的轮廓在晨光中若隐若现。
"岩坎爷爷..."阿泽小声呢喃,嘴里的糕点突然变得无比珍贵。
阿黎没有回答,只是将弟弟搂入怀中。少年的体温透过衣衫传来,温暖而真实。她腕间的银铃轻轻作响,像是在回应远方某个慈祥的微笑。
药圃的日子就这样流淌着,像井水般清澈见底,又像雷纹草般蕴藏着无限生机。姐弟俩的心伤在这片天地间慢慢愈合,如同蓝雪花汲取着雷纹的力量,终将在某个清晨绽放出全新的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