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江租的那间小屋,窗户总是关着,窗帘也拉得严严实实,透不进多少光。
空气里浮着一层细小的灰尘,
绾恩大部分时候就窝在客厅那张旧沙发里。
沙发中间凹下去一块,是双江以前常坐的位置。
她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眼神首勾勾地盯着对面那面空白的墙。
她能盯着看上一整天,脑子里空空荡荡,又好像塞满了东西,
偶尔,她会起来,拿起那块抹布,一遍遍地擦那张小饭桌,擦柜子,擦窗台,擦得木头都泛出光亮,
手机搁在茶几上,屏幕偶尔亮一下,是妈妈打来的。
绾恩接起来,
“嗯…妈…我没事…吃了…嗯…好…知道了…”
翻来覆去就这几句。
妈妈在电话那头唉声叹气,也不敢多说,更不敢提双江的名字,
实在闷得喘不过气的时候,绾恩会裹上一件双江的旧外套,带着一股淡淡的、属于他的味道。
她出门,漫无目的地走。
走到那个曾经一起坐过的、嘎吱作响的公园长椅边坐下,看着远处几个孩子追逐嬉闹。
走到那家他们只去过一次、味道其实很一般的面馆门口,站一会儿,又转身离开。
走到连理青梧所在的那个小寺庙外,远远望着那棵枝干虬结的老树,看着树枝上密密麻麻、随风飘荡的红色许愿带,却再也没有勇气走近一步。
她就那么坐着,站着,带不回一丝清醒。
脑海里全是碎片,
她才二十岁出头。刚懵懵懂懂地从学校出来,一头扎进社会,以为抓住了爱情,抓住了依靠,刚尝到一点日子的甜味,新婚的被子还没捂热,
命运这么对待她。这些事,足够压垮活了几十年的人。
她这点年纪,这点浅薄的人生阅历,这点还没长结实的心肝,哪里经得住?
她有时候也想,不能这样下去了,得找点事做,得让自己忙起来,别总陷在那些要命的回忆里。
可念头一起,身体却像灌了铅,沉得动不了。
逃?往哪逃?
那巨大的空洞就在心里,如影随形。
这天下午,她又蜷在沙发上发呆,盯着墙,外面天色阴沉,屋里光线更暗了。
“咚咚咚”,
敲门声响起,不轻不重,带着点犹豫。
绾恩像没听见,眼皮都没抬一下。
敲门声停了片刻,又响起来,这次更清晰了些。
她终于慢吞吞地起身,脚步虚浮地挪到门边。
透过猫眼,看到门外站着周建。
他穿着一件半旧的夹克,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塑料袋,脸上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神情。
绾恩木然地拧开门锁。
“绾恩。”
周建看到她,似乎松了口气,
又看到她苍白憔悴、毫无生气的脸,眉头立刻拧了起来,
“你…你这脸色怎么这么差?几天没好好吃饭了?”
他一边说,一边很自然地侧身挤了进来,顺手带上了门,
屋里那股沉闷的气息扑面而来。
周建环顾了一下,目光扫过擦得锃亮却空无一物的桌子,扫过沙发上那个深深的凹痕,最后落在绾恩身上。
他叹了口气,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桌上,
“店里大伙儿都挺惦记你的,”
周建的声音放得很柔和,带着一种刻意的安抚,
“知道你心里难受。可再难受,饭总得吃,身子是自己的。”
他边说边打开袋子,里面是新鲜的蔬菜、一小块肉、还有几个鸡蛋。
“我看你这几天肯定没开火。正好路过菜市场,就买了点。”
他像是解释,
绾恩依旧没说话,只是靠着门框站着,眼神空洞地看着他动作。
周建也不在意她的沉默,自顾自地开始忙活。
他熟门熟路地找到厨房——小小的厨房里冷锅冷灶,一点烟火气都没有。
他拧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打破了屋里的死寂。
他开始洗菜,择菜,动作麻利。
菜刀切在砧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
油下锅,滋啦一声,油烟升腾起来,带着一股久违的生鲜气息。
绾恩就站在厨房门口,看着他宽厚的背影在狭窄的灶台前忙碌。
那烟火气,那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像是一根细针,轻轻刺着包裹着她的那层厚厚的茧。
一丝微弱得几乎可以忽略的暖意,伴随着油烟味,钻进她眼里。
她不知道。只是看着那个忙碌的背影,听着那些熟悉的声响,脑子里那些翻江倒海的痛苦画面,似乎被短暂地挤开了一点点缝隙。
饭菜的香味渐渐弥漫开来。
周建手脚利索,不一会儿就弄好了两菜一汤:一盘青翠的炒青菜,一盘油亮的蒜苔炒肉,还有一碗飘着蛋花的紫菜汤。
他端着热气腾腾的碗碟出来,摆在那张擦得过分干净的小饭桌上。
“快,趁热吃!”
周建拉过一张椅子坐下,招呼绾恩。
他自己也拿起碗筷,先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绾恩碗里,
“尝尝,看咸淡合不合适。”
绾恩被那饭菜的热气一熏,才像是从梦里惊醒。
她看着碗里堆着的菜,又看看周建那张带着期待、又有点紧张的脸。
胃里空荡荡的,却没什么食欲。
但她还是慢慢地坐了下来,拿起筷子,夹起一根青菜,机械地送进嘴里。
味道…还行。
她默默地吃着,小口小口,像完成任务。
周建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大口吃着,时不时看她一眼,
看她碗里的菜少了,就立刻又给她添上点肉或者蛋花汤。
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咀嚼声。
“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周建咽下一口饭,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绾恩听,
“你看你,都瘦成啥样了。双江兄弟要是知道了,得多心疼?”
他提到双江,语气很自然,
绾恩夹菜的手顿了一下,没接话,只是埋头又扒了两口饭。喉咙有点发紧。
一顿饭吃得沉默又漫长。
周建把碗里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
绾恩也勉强吃了大半碗。
周建起身收拾碗筷,绾恩想帮忙,被他轻轻按住了,
“你歇着,我来。顺手的事儿。”
他动作麻利地洗好碗,擦干净灶台和水池,又把厨房的地板拖了一遍。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手,看看窗外己经黑透的天色,又看看依旧坐在桌边、眼神有些放空的绾恩。
“那我…先回去了?”
周建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夹克,
“你…早点休息。别瞎想。有事…给我打电话。”
他最后一句说得格外郑重,目光落在绾恩脸上,
绾恩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周建走了。
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屋里显得格外清晰。
绾恩坐在原地没动,桌上还残留着饭菜的余温和香味。
屋里似乎比刚才暖了一些,也亮了一些?
她不知道。只是那股沉重的、压得她喘不过气的孤寂感,好像被刚才那顿热饭,被那个忙碌的身影,短暂地驱散了一角。
心里那个巨大的空洞,似乎被一点点温热。
第二天傍晚,
天刚擦黑,
“咚咚咚”,
敲门声又准时响起。还是那个力度,带着点熟悉的小心翼翼。
绾恩走过去,依旧是木然地开了门。
周建站在门外,手里又拎着一个塑料袋,这次里面是几个苹果和一把香蕉,还有一小袋米。
“今天买了点水果,”
他笑着,笑容里带着点讨好的意味,
“还有米,我看你米缸快见底了。”
他很自然地走进来,把东西放在桌上,然后像回自己家一样,挽起袖子走向厨房,
“晚上想吃点啥?我给你弄。”
绾恩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听着厨房里再次响起的熟悉声响,
心里涌上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是感激吗?有一点。是温暖吗?似乎也有。
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无措的依赖,还有一种深沉的疲惫。
她知道这样不好,知道周建的关心可能带着别的意味,可她太累了。累得不想思考,累得只想抓住眼前这一点点看得见摸得着的、带着烟火气的温暖,哪怕这温暖像一层薄薄的糖衣,
她才二十岁出头,
刚刚被命运狠狠碾碎过一次,此刻像一个溺水的人,本能地想要抓住任何能让她浮起来的东西。
第三天,周建依旧准时出现。
这一次,他不仅带了菜,还带了一小盆绿油油的、叫不出名字的植物。
“放窗台上,”
他把小盆栽放在唯一能晒到点阳光的窗台角落,
“添点生气,屋里看着也亮堂点。”
他一边说,一边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晚饭。
绾恩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那个忙碌的男人,脑子里那些尖锐的、痛苦的回忆碎片,似乎真的被推得更远了一些。
一种沉重的、带着麻痹感的平静,笼罩了她。
她需要这个。
需要这暂时的忘却。
哪怕,只是饮鸩止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