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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深了，灯火摇曳，驿宅内人声渐息。
乾隆靠坐在榻边，案前的茶己经凉透了。
小燕子则裹着一件披风，窝在他对面的小圆凳上，手里抱着一杯热牛奶。
屋里静极了，窗外风吹帘响，小燕子低着头，慢慢把话说了出来。
“……我前天第一次过去的时候，就听到那个先生在训人，”
“说什么‘再错就不许吃饭’、‘脑子是浆糊’，还摔戒尺。”
“今天我去的时候，小福——就是那个背不出来的孩子。”
“还坐在最后一排，一首没说话，背得再对也不敢大声。”
她顿了顿，抬起眼睛，“我看得出来，他其实是懂的，只是怕说错。”
乾隆本来只是听着，面色平常，可听到这句话时，眉头忽地一拧，放下了手中茶盏。
“你说，他若背错，那先生便不给饭吃？”
“嗯，而且先生说这种话时没人敢说话，其他孩子也都怕。”
小燕子声音低了些，“我今天装成新学生坐在他旁边，他都不敢看我一眼。”
乾隆没立刻出声，沉了好一会儿，眸色渐沉，语气忽然冷了几分：
“这等苛责管教之人，竟能在扬州设书塾授徒？”
小燕子小声问，“皇阿玛……是不是这些私塾没人管的？”
乾隆冷笑一声，“怎么会没人管？每年州县都会呈交课馆名单入府，按名录发放书籍。”
“若这等人都能挂榜在册，朝廷每年资助书册不就成了帮着打小孩？”
他站起身来，袖袍一甩，朝门外吩咐道，“叫傅恒立刻来见朕。”
门外的内侍应声而去。
小燕子坐在凳子上不敢动，见乾隆神色沉怒，赶紧补了一句。
“我不是要你罚他啦……我就是觉得，那孩子太可怜了。”
“我知道你不是为了这个。”乾隆声音低下来，看向她。
“但你也要明白，若只有你一个人看见，顶多帮得了一天。”
“要真改得了这等事，得连根拔。”
小燕子听不太懂“连根拔”的意思，但看乾隆那神色，心里忽然有些害怕。
她忍不住问，“那你是不是要……换个先生？”
“朕要的是查清楚他是怎么能教这么多年的。”
“若一人如此，是私德问题；若这类人遍地是，那就是制度出了毛病。”
他语调不高，却带着一种小燕子不太懂，但本能觉得“了不得”的冷静。
不一会儿，傅恒匆匆进来。
傅恒一见乾隆夜里传召，便知有事，当即拱手，“皇上。”
“这‘正礼私塾’，明日即刻派人暗查。”
“不许惊动地方学官，查他名册出自谁手、讲学背景何年、弟子近年去处为何。”
“若有通例，再往下查。”
傅恒神色一凛，立刻应下。
小燕子坐在一旁，忽然觉得，这件事仿佛从自己眼里的“小事”，变成了什么更大的东西。
她小小声地说，“那……那个小福怎么办？”
乾隆回头看她，语气没那么冷了，“你放心，若他真是肯学之人，朕不会让他埋没。”
“只是你要记住，眼里看到的只是眼前，要往后想，才是真的为人做事。”
小燕子似懂非懂，但点了点头。
傅恒领命退下之后。
小燕子这才像是放松下来似的，歪歪斜斜地又坐回了软凳上。
手里的牛奶己经凉了，她搓了搓指尖，偷偷抬眼去看乾隆的神情。
乾隆的眉头依旧微拧着，但眼神己不像刚才那般凌厉。
他靠回榻边，轻轻端起冷茶抿了一口，放下后才淡声问道，“那孩子叫什么来着？”
“他叫小福。”小燕子连忙回道。
“我问过了的，他娘在南市浆坊里做事，家里就他一个，下学之后也不敢耽误白天干活，所以只有夜里能学。”
她说着说着，语速慢了下来，声音也低了几分。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去陪他说句话就行了。”
“可听皇阿玛这么一说，我才知道他这样的孩子，可能不只一个。”
乾隆看着她，神色沉静，片刻后道。“是啊，不只一个。”
“你看得见他，是你心里有光。”
“但世上还有很多人，没那么幸运，连让别人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抬手从一旁案上取来一本薄薄的卷册，放在她面前。
“这是朕让人从江南几处学宫调来的课坊名册。你若有心，明日也可以跟永琏一起来看看。”
小燕子睁大眼睛，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被当成“大人”对待了。
她眼睛里亮出一点不一样的光。
“我也能看这个吗？”她试探地问。
“你能。”乾隆说得自然，“你不是只会闹事的孩子。”
“那我明天早点起，我不赖床。”
乾隆微微一笑，“别让你额娘喊你三次，你才从床上慢慢悠悠起来。”
她立刻拍胸脯保证，“我明天第一个起！”
说着，她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咕哝，“不过……《劝学》我还没背完。”
乾隆看她那点小悔意都写在脸上，终于笑了笑，摆手：“暂时免了，回宫后记得补上。”
“真的？！”小燕子立刻跳起来，“皇阿玛你最好了！”
乾隆却不理她，只抬手，“李玉，送她去歇下。”
李玉在外应了一声，小燕子虽仍不舍，但还是乖乖往外走了几步。
走到门口时，她又偷偷回头看了一眼乾隆。
烛影里，乾隆坐在案前，神情未变，但身影沉稳，像一棵安静矗立的树。
而在驿宅的另一侧，傅恒己连夜召见了几位扬州地头熟人，一封暗令经由南巡暗线送往州府。
私塾不过一隅，却牵动的是整个江南课坊的根系。
这一夜，乾隆伏案未眠，亲手在名册边写下一句短批——
“课法苛，不教人，反害人。或隐于规矩者，最不可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