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琏带着小燕子、永琮与福家兄弟一同绕回那条东巷。
正礼私塾的门此时半掩,院内书声己歇,只剩几道小童的脚步声。
永琏敲了门,一名年约五十的秀才模样男子开门,见到一行人都是生面孔,神情略带戒备。
“这位公子有事?”
永琏微一拱手,“适才从门前经过,闻得书声朗朗,不觉驻足多时。”
“适才似有童子诵文不畅,先生教之甚严,不知可否容我一观私塾礼法,以作省学之镜?”
那秀才闻言一怔,又见永琏举止稳重,气度不俗,思忖片刻,竟微微颔首,让了道。
“既是为学而来,那便请进。”
门缓缓打开,春日午后的光洒入院中,几人鱼贯而入,风吹落了院中几瓣海棠,落在阶砖上。
悄无声息,却唤醒了此行真正意义上的——“看一看百姓读书的模样”。
院中不大,三间瓦房,石板铺地,角落里还有几盆青竹,干净是干净,就是略显清寒。
小童们正坐在堂下,手里拿着卷轴,听到外人进门,有几个下意识地抬起头,眼神怯怯的。
讲台后的老秀才朝他们挥了挥手,“继续背书。”
几名学生立刻低下头,声音细碎而整齐,“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
永琏一边听,一边缓步走过学童身旁。
他的目光落在最角落的一个孩子身上,那孩子瘦瘦小小,背略微佝偻着。
他正小声念着:“朋友自远方来,不、亦……乐、乐乎……”
“停。”那老秀才开口了,声音不大,却自带压力。
“又错。昨错在‘亦’,今日又错在‘乐’,你说说,你是要错几遍才肯长记性?”
那孩子瑟缩了一下,急急低头,不敢说话。
永琏看在眼里,轻声道,“请问先生,这孩子可是学得最晚?”
老秀才顿了下,点头,“他母亲是做浆洗的,下学后他要帮工,夜里才有空学,根基浅得很。”
“他背不住您便打他?”
那人眉心一皱,略显不悦。
“这位公子,教学不严,师之惰也,学而不戒,童子易顽。戒尺不下,如何成器?”
这番话说得冠冕堂皇,满口都是“成材”二字。
小燕子站在后面,脸色早就沉了下来,正要开口,却被永琮轻轻拉了一下。
永琏却不急,仍语气温和,“依我观这孩子眼神专注、发音虽轻却准,非是不用心。”
“我斗胆一言,学非一律,不可一法打尽。”
那老秀才似未想到一位“年轻人”敢如此回话,脸色沉了半分。
但终归看对方来历不浅,只哼了一声,“公子高见。”
“此非我的看法”永琏依旧语调平和,“只是当日求学之时,师傅曾有言,若学生怕说错,就更不敢说。久而久之,便是连念书的心也没了。”
这一席话落下,学堂里静了静。
那角落的小童抬头看了永琏一眼,眼中亮了一分,却又很快低下去。
老秀才没有再接话,只道,“各位若是旁听观学,那便随意,若无事,则不便久留。”
永琏闻言点头,转头朝那几个孩子轻声笑道,“你们且念,我等不打扰。”
他缓步走出学堂,小燕子跟在后头,一出门便忍不住开口。
“他那个样子,好凶,好像别人家小孩不是人一样!”
永琏回头看她,声音不重,“虽然严师出高徒,但不能因为讲了几本书,就把孩子都当成板子敲出来的。”
“那怎么办?”永琮皱眉,“我们也不能打他一顿,他是地方先生,在扬州也算小有名气。”
“我们不干预。”永琏平静地说。
“但回头让傅恒大人派人查查——他若真的屡屡打人,只是名声虚高,不如将他剔出地方课坊推荐名册。”
“换能真正教人的。”
“可怜那孩子。”小燕子低头踢了脚边小石子,“他都不敢看我们。”
永琏看了她一眼,忽地道,“你若真想帮他,不如明日再来。”
“你试试跟他讲话,告诉他,他会读的字,也很多。”
“读书不能怕,他若有人说一句‘你做得不错’,他也许就不怕了。”
小燕子怔了怔,仿佛被点住了心口某一处,抬头看向永琏。
“我可以来吗?”她问。
“可以啊!”永琏笑了笑,声音低下来,“你想让他不怕,自己就得先大方。”
风吹过巷口,一地落红缓缓飘落。
翌日清晨,扬州的天还未全亮,水汽氤氲,远处青砖黛瓦间透着微微潮意。
小燕子吃完早膳,就抱着一包糕点悄悄往后巷走。
她特意没穿太显眼的衣裳,头上只簪了一支最普通的木钗,永琏怕她胡来,便悄悄派了侍卫远远跟着。
她走得飞快,穿过巷子、转过驿道,没多久就到了那座“正礼私塾”。
今天私塾门未掩,门前扫得干净,一大早就有几个背书的童子趴在窗边念念有词。
小燕子站在门口没进,只隔着门框看了一眼,目光很快就落在了角落那个熟悉的小身影上。
那孩子还是坐在最边角的位置,怀里抱着书卷,声音比昨日更低。
但神情却比前日专注,像是……真的在努力学。
她正看着,忽然身后传来个声音,“你果然在这儿?”
她一回头,永琮站在那儿,手里还拿着两只纸包,“我就知道你会偷偷跑来。”
“你怎么知道我来这里?”她小声嘀咕。
“谁让我是你七哥呢!”
永琮将一只包递给她,“你要去看人家,最起码带点正经东西。”
小燕子接过纸包,小声道,“我也不是打算喂他吃……就是想给他点好东西。”
“嗯。”永琮应了一声,“你怎么打算?”
她想了想,小声说,“我就坐他旁边,假装也是新来的……我不说自己是谁,就陪他读读书。”
“如果他认得我,就算他本事大。”
小燕子低头走进院子。
那老秀才正在堂前磨墨,见她进来,微微皱了眉,“你是哪家送来的?昨日没见过。”
“我家在南市绸坊边,”她低声说,“娘说我闹腾得厉害,干脆送来给先生教教规矩。”
老秀才听她自报家门,倒没再怀疑什么,挥手指了指后排,“坐最边上,别扰着人。”
小燕子乖乖应了声,走过去,正好落座在那个角落孩子的旁边。
那孩子听见动静微微一抬头,瞥了她一眼,又赶紧垂下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