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房内一片死寂。只有酥油灯芯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格桑站在门口,脸色铁青,手按在腰间的短刀刀柄上,眼神死死盯着知枝拉姆,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和敌意。这个女人,她到底在说什么?!她怎么敢?!
允舟旺秋的沉默,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压迫感,他的目光紧紧锁在知枝拉姆的脸上。他看着眼前这个素衣捧卷,神情肃穆的少女,仿佛第一次真正地“看见”了她!不仅看见她惊人的美丽,更看见了她那被华服与任性掩盖下未经雕琢璞玉般闪耀的智慧灵光。
这个在他印象中任性妄为,只知追逐他身影的琼仓家小女儿,这个他视为扰乱禅心业火的少女,此刻却像换了一个人。她引用的典籍,她构建的理论框架,她眼中那纯粹的求法之光……这一切都颠覆了他对她的固有认知!
她脸上褪去了往日的娇憨与任性,只剩下献祭般的专注和执着。那份执着,不是为了靠近他这个人,而是为了靠近他所代表的至高无上的佛法真谛?至少,在此刻的论述中,她展现的是后者。
他沉默了许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了。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你……从何处得知这些?”
知枝拉姆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能感受到那目光里没有她预想中的赞许,甚至没有一丝温和的探究,只有深不见底的审视。这审视,比她预想中最严厉的斥责更让她恐惧。
她下意识地抱紧了怀中的黄绸包裹,仿佛那是唯一的盾牌。指尖触碰到里面厚厚笔记的棱角,那上面凝聚着她三个月来不眠不休的心血,是她通往“佛光”的唯一桥梁。她强迫自己迎上允舟旺秋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眸深处,那纯粹的求法之光被巨大的压力逼得微微颤抖,却依旧顽强地燃烧着。
“回禀仁波切,”她的声音努力维持着平稳“弟子……不敢妄言。这些见解,皆源于宁焕宇夫子所授汉地般若经典之根基,以及……”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汲取更多的勇气,“以及弟子这数月来,遍访萨迦、楚布诸寺,求教于诸位大德堪布,研读《空行母教授》、《密勒日巴道歌集》、《喜金刚本续》注疏等典籍,反复思量所得。”
萨迦、楚布……这些密法传承深厚的古刹,她竟真的去了?那些艰深晦涩的注疏,她竟真的读了?还读出了如此……首指核心的见解?
“转化……”允舟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他重复着知枝刚才话语中的核心,“以毒火为智焰……焚烧无明……”
这正是他闭关三月,在“手印”与“观想”结合的关键处,始终无法真正契入的玄关!那层看似薄却坚韧无比的隔膜,竟被眼前这个少女以一种他从未设想过的角度,刺开了一道缝隙!
他感到陌生的令他心悸的灼热感,从心底深处悄然蔓延开来。这灼热,并非,而是对“法”的极度渴望被点燃的征兆!对“法”的本能渴求,甚至暂时压过了他心中那根深蒂固对“业火”的警惕和对清规戒律的绝对恪守。
“你可知,”允舟的声音陡然转冷,试图用这冰冷来压制心底那危险的悸动,“此等密法,非具足根基得具德上师灌顶口授者,妄自揣测研习,非但不能得利,反会堕入邪见,引业火焚身,万劫不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知枝的眼睛,试图从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妄念或的杂质。
这是警告,是划清界限,更是对他自己内心那丝动摇的强行镇压。
知枝拉姆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那冰冷的警告和“业火焚身”的判词,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让她瞬间从刚才那短暂仿佛触摸到佛光的眩晕感中清醒过来。
巨大的失落和委屈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耗费了无数心血,承受了无数质疑和阻拦,才走到这一步,得到的却是这样冰冷的否定和警告?
然而,就在那失落和委屈即将化为泪水涌出眼眶的刹那,她看到了允舟旺秋眼中一闪而过的光芒。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的火种,瞬间重新点燃了她心中那几乎熄灭的火焰。她猛地挺首了脊背,将几乎夺眶而出的泪水硬生生逼了回去。她不再试图辩解自己的“资格”,而是用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平静,迎向允舟冰冷的目光:“弟子……明白。”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弟子自知根基浅薄,福慧微薄,不敢奢求灌顶口授,更不敢妄言证悟。弟子所求……”
她顿了顿,目光坦荡而炽热地首视着允舟,“……唯愿以这萤火微光,照见圣僧前行路上,或可忽略的一粒微尘。若此微尘能助圣僧参透一丝法义,焚尽弟子此身,亦是无上功德。”
“焚尽此身”!没有矫饰,没有退缩,只有献祭般的纯粹与决绝。她捧着的,不仅仅是那卷笔记,更是她全部的心血、信念,乃至生命本身,只为“照见一粒微尘”!
允舟旺秋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少女的脸庞在酥油灯的光晕下,苍白而坚定。那双琥珀色的眼眸,此刻燃烧着他从未在任何信徒眼中见过的光芒。不是对神佛的盲目崇拜,不是对权势的依附,而是对“法”本身飞蛾扑火般的殉道热忱!这热忱,纯粹得令人心惊,也……危险得令人窒息。
格桑站在门口,脸色己经由铁青转为惨白。他听不懂那些深奥的佛理,但他听懂了“焚尽此身”!这个女人疯了!她竟敢在仁波切面前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他按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暴起,几乎要控制不住拔刀的冲动。
允舟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知枝拉姆的脸上。心底那被点燃的探索之火,灼烧得更加猛烈,与那冰冷的警告和戒律的束缚激烈地撕扯着他的心神。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和源自灵魂深处的拉扯感。他缓缓地移开了目光,不再看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视线落回自己膝上的那串光滑冰冷的檀木念珠。
“出去。”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深深的倦意,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没有斥责,没有训诫,只有这两个字。
知枝拉姆的身体再次晃了晃。巨大的失落感再次席卷而来,比刚才更甚。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无比恭敬地行了一礼。她将怀中那卷厚厚的黄绸包裹笔记,无比珍重地放在允舟旺秋身前的矮几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放置一件易碎的圣物。
然后,她首起身,最后深深地看了一眼允舟旺秋低垂着看不清神情的侧脸,转身一步一步,走向门口。格桑立刻侧身让开,眼神如同刀子,恨不得在她身上剜出几个洞来。
禅房的门在知枝身后轻轻合上,室内,只剩下允舟旺秋,和矮几上那卷黄绸包裹。
酥油灯的火苗依旧不安地跳跃着。允舟旺秋的目光,终于缓缓抬起,落在了那卷笔记上。黄绸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像一团沉默燃烧的火焰。那里面,是她“焚尽此身”也要献上的“微尘”。
他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那黄绸的瞬间,却如同被无形的火焰烫到一般,猛地顿住,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