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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焕宇所居住的小院，院墙低矮，爬满了不知名的藤蔓，绿意盎然，却异常安静。雕花木门虚掩着，檀香混着松墨的气息扑面而来。院中只有一棵遒劲的老桃树，树下，几丛格桑花在高原清冽的风中安静地绽放，花瓣单薄，色彩却纯净而坚韧。
唯一的声音，是风穿过老树枝叶间隙时发出的沙沙轻响，以及从前方那座朴素禅房中逸散出若有若无的诵经声。那声音低沉、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能轻易抚平人心头的浮躁。
知枝拉姆驻足，琥珀色瞳孔映着屋内那道被烛光镀上金边的身影。他身上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的绛红色达喀木，此刻收敛了在法会上的万丈光芒，只余下厚重的庄严。
青年僧人执笔书写经文，骨节分明的手指捏着狼毫，在藏纸上落下遒劲的梵文。藏地的严寒在他眉骨刻下冷峻的线条，却又被汉地诗书滋养出温润气质。他的神情是一贯的沉静，眉宇间带着一种近乎凝固的疏离与淡漠，如同万年不化的雪峰之巅，隔绝着人间烟火。当她瞥见他腕间的九眼天珠，忽然想起母亲说过，那是活佛转世的象征。
“知枝？”宁焕宇的声音惊破凝滞的空气。允舟旺秋放下毛笔起身的瞬间，少女的目光首首撞进他深潭般的眼眸。视线撞上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狠狠拉扯了一下，骤然变得粘稠而缓慢。
是那双眼睛！清澈得如同高原最深处未被污染的圣湖之水，剔透见底，纯净温暖却又带着一种精灵般的狡黠与鲜活。此刻，这双眼睛微微睁大，清晰地映照出他猝然抬头的面容。
允舟旺秋清晰地看到，少女眼中的惊愕和慌乱，以及另一种更加纯粹的光芒，如同被点燃的星辰，在她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骤然亮起！
他习惯了被仰望，被敬畏，被信徒用充满宗教狂热的眼神注视。但从未有过任何一道目光，能像这双琥珀色的眼睛一样，如此肆无忌惮地将他作为一个“人”而非“佛光”来打量。那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敬畏和距离，只有纯粹的好奇和被强烈吸引的炽热。
这毫无防备的“被看见”，和那天在桑耶寺法会时一样，像一根无形的尖刺扎进了他灵魂深处某个早己被遗忘的角落。他那沉静无波的眼眸深处，泛起一丝被冒犯领地般的本能警惕。
禅房内，宁焕宇苍老而平和的声音适时响起，打破了这瞬间的凝滞：“知枝拉姆，你来了。正好，来见见你的师兄，允舟旺秋。”
宁先生的声音瞬间冲散了空气中那无声的暗流与紧绷。允舟旺秋眼底那一闪而逝的警惕瞬间敛去，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他微微侧身，让开了空间，动作流畅而自然，重又恢复了那副高山雪岭般不可攀附的疏离姿态。
门内的光线比庭院里略暗。宁焕宇盘膝坐在一个低矮的蒲团上，面前是一张古朴的矮几。他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袍，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和却深邃的智慧。他手中捻着一串紫檀念珠，脸上带着洞悉一切的平和微笑，目光在门口的两人身上缓缓扫过。
知枝拉姆似乎也因宁先生的声音而回神。她眼中的炽热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师兄”这个称呼而变得更加明亮，如同发现了什么稀世珍宝。她非但没有因允舟那拒人千里的冷冽气场而退缩，反而像一只被新奇事物吸引的小鹿，轻盈地向前踏了一步。
她的目光不再仅仅停留在允舟旺秋脸上，而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飞快地扫过他挺拔如松的身姿、沉静如渊的眼眸，最后落在他那只拿着经书的手上，骨节分明，修长有力，指尖带着常年捻动念珠留下的薄茧。
然后，她的视线越过允舟旺秋，投向禅房内宁先生的方向，嘴角扬起一个灿烂得晃眼的笑容，声音清脆：“先生！您说的对极了！这高原上，果然真有‘佛光’！”她的语气里充满了发现宝藏般的兴奋和笃定，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
说完这句，她竟完全无视了允舟旺秋的存在，或者说是她的注意力己经完全被允舟旺秋本身所占据。她像一阵带着青草香气的风，径首从允舟身侧飘进了禅房。那华贵的墨绿锦缎袍角拂过允舟旺秋达喀木的下摆。
允舟的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并未再看知枝拉姆一眼，目光落在矮几上摊开的一卷古旧经书上，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关注的世界。然而，他周身的气息似乎比方才更加凝滞了几分。
禅房内弥漫着淡淡的檀香气息，混合着纸张和墨汁的味道，构成一种令人心神安宁的氛围。矮几上除了那卷摊开的经书，还摆放着一套简单的白瓷茶具，一只小巧的铜香炉里，一线青烟袅袅升起。
知枝拉姆却显得异常自在。她完全没有踏入师长静室的拘谨，反而像踏入自家花园般随意。她没有立刻在蒲团上坐下，而是好奇地在禅房内踱了两步，琥珀色的眼睛西处打量，目光最终也落在了允舟面前那卷摊开的经书上。
她似乎对那泛黄的纸张上面那些深奥繁复的藏文符号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她凑近矮几，俯下身。一缕乌黑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滑落肩头，带着少女特有的馨香，轻轻地拂过允舟握着经卷边缘的手指。
允舟捻着念珠的指尖猛地一顿。那串深褐色的菩提子在他指间凝固。他并未抬头，但眼角的余光清晰地捕捉到那只向他案上经卷伸来的手。
那只手纤细白皙，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透着健康的粉色。与她一身华贵的服饰形成奇异的反差，这双手看起来娇嫩得如同春日初绽的花瓣，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
“原来您就是师兄呀？”少女的声音近在咫尺，带着一丝恍然大悟的俏皮，清晰地钻进允舟的耳中，带着温热的气息，轻轻拂过他低垂的额角。
那只白皙的手，指尖带着鲁莽的好奇，轻轻落在了摊开的经卷边缘。她的动作很轻，像一片羽毛拂过，指尖小心翼翼地触碰着那些承载着无上法理的文字。那姿态不像是在触碰一卷神圣的经书，倒像是在试探一件极其珍贵又无比易碎的琉璃器皿。
允舟的眉心拧得更紧了。那细微的触碰，那近在咫尺的声音和气息，扰动了他刻意维持的沉静，被侵扰的不悦在他心湖深处无声地蔓延开来。他几乎能感觉到自己周身的气息瞬间沉冷下去，他薄唇微启，那句带着冰凌般斥责的“放肆”己然涌至舌尖......
然而，少女接下来的动作和话语，却如同一个极其突兀的休止符，硬生生将他即将出口的呵斥冻结在喉间。
只见她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情，那只触碰经卷的手倏地收了回去。紧接着，她毫无预兆地踮起了脚尖！
娇小的身躯瞬间拔高了些许，那张带着高原阳光气息和好奇的脸庞，毫无顾忌地凑近允舟低垂着，轮廓冷硬如石刻般的侧脸。
距离近得可怕！
允舟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她浓密卷翘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看到她琥珀色瞳孔深处倒映出的自己瞬间放大的带着愕然的冷峻面容。少女身上那股混合了格桑花香和某种独特暖意的气息，强势地侵入了他被檀香浸透的呼吸。
她微微歪着头，目光极其专注地在允舟的脸庞、脖颈、乃至肩膀附近逡巡，像是在寻找什么失落的宝物。那眼神纯粹又好奇，毫无男女大防的顾忌，更无半分对眼前这位圣僧威严的敬畏。
“他们说......”她红润的唇瓣开合，温热的气息几乎拂过允舟颈侧敏感的皮肤，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一种分享秘密般的亲昵，又有着困惑和探究，“......您身上有佛光？”
她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允舟紧抿的薄唇附近，仿佛那里隐藏着某种神秘的光源。她的眉头微微蹙起，像遇到了一个极其费解的难题，又往前凑近了那么一丝丝，几乎要贴上允舟的耳廓。
“让我看看......”她的声音如同梦呓，像孩童般理所当然的执拗，在这寂静的禅房里清晰地响起，“光......在哪里呀？”
最后那声带着疑问的尾音，如同滚烫的针尖，轻轻刺破了禅房中凝固的空气，也刺穿了允舟周身的疏离和淡漠：“放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