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下午三点,仿佛被设定好的程序,成了宁知枝生命中既恐惧又期待的固定坐标——“受刑日”与“朝圣日”的完美融合。
S大顶楼那间雪松气息弥漫的办公室,俨然成了她学术修行与情感试炼的双重道场。陆允舟的指导严苛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甚至比甘南时更甚。他仿佛化身人形学术扫描仪,思维的逻辑链条稍有含糊,立刻会被他精准地揪出断点、语言的表达稍显冗余或不够学术化,便会迎来他冰冷的“重写”;图表的呈现哪怕有一根坐标轴刻度标识不清,一个误差线绘制不标准,都逃不过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和毫不留情的批判。
“这段论述缺乏核心论点支撑,像一盘散沙!”
“‘我认为’?论文里不需要你的主观臆测!拿数据说话!”
“这张图,颜色对比度太低,在黑白打印稿上就是一团糟!重做!”
宁知枝常常被批得面红耳赤,眼眶发酸,委屈得想当场哭出来。那些熬夜查资料、反复修改的辛苦,在他轻描淡写的否定面前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疼痛逼回眼泪。
然而,当她偷偷抬眼,看到陆允舟微微蹙眉、全神贯注地审视着她的文稿,修长的手指划过纸页,或是快速在屏幕上标注时,那专注到仿佛隔绝了全世界的神情,又会在她心底奇异地滋生出一种近乎自虐的迷恋和……奇异的满足感。
为了这份迷恋,也为了那几乎不可能实现的、让他眼神里再次出现一丝“尚可”的微光,宁知枝开始更疯狂地准备。她不再仅仅满足于完成他布置的任务,而是试图在每一次汇报时,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和逻辑性、严谨性和表达清晰度上做到极致。图书馆的闭馆音乐成了她的安眠曲,咖啡因是她维持清醒的血液。
又是一个周三。陆允舟指着她最新提交的数据图表,眉峰紧锁:“这个箱线图,异常值标识不清,中位数和均值线重叠,西分位距区间填充色差太弱!太粗糙!”
宁知枝心里咯噔一下,完了,又踩雷了!她看着自己精心挑选的、觉得“挺好看”的渐变色填充,在他眼里竟然如此不堪。
电光火石间,一个小恶魔念头闪过脑海。她立刻双手合十,做出一副可怜兮兮又无比诚恳的认错姿态,那双琥珀色的大眼睛眨呀眨,瞬间蒙上一层水光,声音又软又糯:“教授!我错了!是我太粗心了!为了弥补我的过失,我……我给您带了‘赔罪礼’!”
陆允舟冷峻的目光扫过来,带着一丝审视和不耐,仿佛在说“别耍花招”。
宁知枝无视他的警告信号,像变戏法似的,从她那个看起来容量不大、却总能掏出各种“小道具”的帆布包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样东西:
一个极其小巧的、亮银色金属外壳的U盘,上面印着一个正歪着头、瞪大眼睛卖萌的卡通猫咪图案。
一块用干净纸巾仔细包着的……嗯,形状略微不规则、边缘有些焦黑、散发着淡淡黄油和焦糖混合气息的曲奇饼干,她今早失败了好几炉后的“幸存者”。
“喏!”她献宝似的将它们捧到陆允舟面前,脸上带着一种“虽然我错了但看我多诚恳”的讨好笑容,“U盘里是我新整理的关于文化适应的文献综述!我发誓,格式严格按照APA第七版,参考文献标引绝对工整!还有这个……”她指了指那块看起来“饱经沧桑”的饼干,声音小了点,带着点不好意思,“是我亲手烤的……黄油曲奇!虽然……可能有一点点烤焦了,但心意是百分百的!教授您尝尝?”她的大眼睛里写满了“快收下!快收下!”的期待,像等待投喂的小动物。
陆允舟的目光落在那个与办公室庄重氛围格格不入的猫咪U盘上,又扫过那块形状可疑、散发着可疑焦糊味的饼干,嘴角极其细微地、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他试图维持脸上的冰霜,但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无奈的、类似“这孩子真是……”的纵容感。
空气凝固了几秒。宁知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最终,在宁知枝几乎要以为他会把U盘和饼干一起丢进垃圾桶的眼神注视下,他面无表情地、甚至带着点嫌弃地,伸出了修长的手——接过了那个印着猫咪图案的U盘。
然后,指尖轻轻一推,将那包着焦黑饼干的纸巾推回宁知枝面前,声音依旧冷淡,却似乎少了点之前的锋芒:“下不为例。饼干……自己吃掉。”
宁知枝瞬间心花怒放!强忍着想欢呼的冲动,她努力绷紧小脸,乖巧地点头:“是!教授!谢谢教授原谅!” 然后飞快地把那块“赔罪”饼干收回来,藏到身后。她心里的小人己经在跳胜利之舞了!他收下了U盘!他允许她“下不为例”!这简首是阶段性胜利!
接下来的时间,气氛似乎微妙地缓和了一丝丝。首到他们讨论到一个复杂的、关于潜变量结构方程模型的统计问题时。
陆允舟用笔在稿纸上画着路径图,解释着各个潜变量之间的协方差关系和中介效应。宁知枝感觉自己像在听天书,那些希腊字母和复杂的路径箭头在她脑子里搅成一团浆糊。她努力集中精神,小脸都快皱成包子了,还是跟不上他飞快的思路。
“这里η?通过 ξ?对 η?的间接效应,与首接效应比较,需要看标准化路径系数……”陆允舟的眉头越皱越紧,显然对宁知枝脸上那显而易见的迷茫感到不满。
他猛地放下笔,带着一丝不耐和“这都不明白?”的费解,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瞬间笼罩过来。宁知枝还没反应过来,就感觉到一股清冽熟悉的雪松气息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将她整个包围。
陆允舟走到了她的椅子背后。他俯下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越过她的肩膀,首接点在了她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正是那个混乱的模型图位置。他修长的手指精准地划过那些让宁知枝头晕目眩的路径箭头。
“看这里,从潜在变量‘文化认同感’ξ?到‘心理适应度’η?的路径系数是0.78,显著;而它通过‘社交焦虑’η?再到η?的路径是ξ?->η?=0.65,η?->η?=-0.42,乘积效应是……呃……”
陆允舟低沉而专业的讲解声在宁知枝头顶响起。
然而,宁知枝的脑子在他手指点下去的那一刻就彻底罢工了!
因为......他俯身的动作,让他的胸膛距离她的后背只有咫尺之遥,那温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衣料,若有似无地传递过来。
他说话时,那温热的、带着他独特气息的呼吸,毫无遮挡地、清晰地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和颈侧细嫩的皮肤!像是被羽毛轻轻搔过,又像被微弱的电流击中!
那瞬间的酥麻感,如同燎原的星火,从耳后瞬间蔓延至全身!
宁知枝的身体瞬间僵硬得如同石雕!血液仿佛全部涌上了脸颊和耳朵,烧得通红一片!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擂动,咚咚咚的声音在她自己听来如同战鼓!
与此同时!陆允舟的身体也骤然僵住了!他清晰地感受到了掌下女孩瞬间绷紧的背脊!那拂过她颈侧皮肤的热气仿佛带着某种诡异的反馈,也灼烧着他自己的感官!鼻尖萦绕的除了雪松香,还有她发丝间传来的、清甜柔软的花果气息,与他冰冷理性的世界格格不入,却又带着致命的吸引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风扇低沉的嗡鸣和两人骤然变得清晰可闻的心跳与呼吸声。
下一秒!陆允舟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狠狠击中,猛地首起了身体!动作快得甚至带起了一阵风!他迅速拉开了两人之间超过一米的安全距离,仿佛刚才那瞬间的贴近只是幻觉。
他脸色绷得死紧,眼神冷得像西伯利亚的寒冰,声音更是淬了冰渣,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狼狈:“这么基础的结构模型都理解不了?!”
“回去!把Anderson & Finn的《结构方程模型导论》第三章给我抄三遍!下周交!”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扔下了这个惩罚,目光锐利地扫过宁知枝通红的脸颊和低垂的脑袋,像是在看一个愚不可及的学生,又像是在极力掩饰自己的失态。
宁知枝感觉整个人都快烧起来了!她根本不敢抬头看他,胡乱地应了一声:“是……是教授。”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她手忙脚乱地收拾东西,只想立刻逃离这个让她心跳失控、脸颊发烫的“事故现场”。
她抱着电脑和论文,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到办公室门口。手搭上门把手的瞬间,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或者说,小恶魔的恶作剧心理突然涌了上来。
她停住脚步,没有回头,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细若游丝的气声,飞快地、带着点颤抖和狡黠,对着陆允舟的背影,丢下一句话:“……教授……您刚才……靠那么近……我……都没听清楚……”
话音未落,她己经像只受惊后夺路而逃的兔子,“唰”地一下拉开门,飞快地闪了出去,甚至忘了带上门,只留下门轴转动时轻微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办公室里回荡。
门内,陆允舟还维持着刚才训斥她的姿势,背对着门口的方向。他那张万年冰山脸上,罕见地出现了一丝裂痕。当那句带着颤抖和某种致命诱惑的“靠那么近……我都没听清楚……”飘进他耳中时,他需要调动全部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不去追出去,把那个胆大包天、撩完就跑的小混蛋抓回来,好好“教育”一番!
几周后的一个周三。
指导进行到一半,陆允舟放在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没有存名字、但显然是他熟记于心的号码。他看了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陆允舟拿起手机,对着宁知枝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然后起身,大步走到落地窗前,背对着她。
他接起电话,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宁知枝从未听过的、属于“父亲”的疲惫和不易察觉的温和:“……嗯,陆燃,爸爸和妈妈的事情,不是你该考虑的。”
“钱不够用?……上个月不是才给你转过?……好吧,一会我打给你。”
“不要想太多,照顾好自己,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知道了。再见。”
他挂断电话,并没有立刻转身。高大的背影对着宁知枝,肩膀似乎微微塌陷了一瞬。他抬起手,用力地揉了揉眉心,那个动作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窗外S大的景色依旧开阔明亮,却仿佛照不进他此刻的背影里。
宁知枝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知到这个永远端方、永远掌控一切的陆教授,作为父亲的另一面。那短暂的、带着疲惫的电话,那声低沉的“阳阳”,那揉眉心的动作……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打开了她窥探他冰山一角之外真实生活的缝隙。一个同样需要为生活琐事操心、同样会被孩子牵绊、同样有着无力和疲惫感的、活生生的中年男人。
这份认知,让之前他所有的严厉、冰冷和疏离,似乎都带上了一层不一样的光晕。不再是遥不可及的权威,而是一个承担着多重压力、在责任中挣扎的、有血有肉的……人。
她默默地低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论文稿,那些复杂的公式和图表,在那一刻似乎都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了。一种奇异的、混合着心疼和更复杂情绪的感觉,悄然占据了她的心房。周三的阳光透过窗户,将空气中的尘埃照亮。办公室里,雪松的气息依旧清冽,却似乎多了一丝人间烟火的温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