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镇。
名字听着寻常,地理位置却极为特殊。它像一颗钉子,楔在三省交界的地带,南来北往的商队、逃难的百姓、落草的悍匪,各色人等在此汇聚,龙蛇混杂,乱得自成一派规矩。
而这里的规矩,姓马。
镇子口,一队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百无聊赖地检查着过往行人。他们的军服歪歪扭扭,脸上带着一股兵痞特有的油滑与蛮横。为首的排长,正唾沫横飞地跟一个穿着长衫的账房先生讨价还价。
“马大帅说了,进城,一个人一钱银子。你的货,另算!这是保你平安的‘平安费’,懂吗?”
就在这时,两道身影,不紧不慢地走到了关卡前。
为首的年轻人,穿着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道袍,面容清秀,眼神却深邃得不似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他身后跟着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中年人,穿着一身劲装,背着一个长条形的布包,沉默得像一座山。
正是换了一身行头的林九和玄一。
至于林正英,则被留在了尸巢。用林九的话说,“后勤主管要坐镇后方,协调资源,顺便研究一下怎么给玄甲卫的阵法里加上道家的‘软件升级包’。”
“站住!干什么的?”那排长眼皮一抬,不耐烦地喝道。
林九没有理他,目光越过他,看向了镇子深处。他能感觉到,一股香甜、糜烂、又带着一丝诡异精神污染的气息,正从镇中心的方向,若有若无地飘散出来。
那感觉,就像一朵开在粪坑里的罂粟花,美丽,却剧毒。
“耳朵聋了?问你话呢!”一个士兵见他不答,伸手就要来推搡。
玄一的眼神,骤然一冷。
一股无形的,尸山血海中凝练出的杀气,瞬间锁定了那个士兵。那士兵的手僵在半空,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仿佛自己只要再动一下,就会被无形的手捏碎喉咙。
排长的脸色也变了,他虽然感觉不到那么清晰,但也本能地察觉到了危险。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盒子炮。
“这位道长,有话好说。”
林九这才收回目光,淡淡地瞥了他们一眼。
“我找人。”
说完,他从怀里,慢悠悠地掏出了一块黑色的令牌。令牌上,雷纹密布,古朴森然。
正是石坚的“奔雷令”。
“茅山外门,方圆百里,持此令者,如见长老。我问你,这十里镇附近,可有我茅山弟子?”
那排长本是地痞出身,哪里认得什么奔雷令,刚想讥讽两句,他身旁一个看起来有些见识的老兵,却猛地拉住了他,脸色煞白,在他耳边飞快地低语了几句。
排长的脸色,瞬间从蛮横变成了惊疑,又从惊疑变成了敬畏。
茅山!
在这乱世,军阀的枪杆子是硬道理,但茅山道士的名头,在民间,是另一种硬道理。尤其是能拿出这种一看就不是凡品令牌的人物,绝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惹得起的。
“有!有!道长您里边请!”排长的腰瞬间弯了下去,脸上堆起了谄媚的笑容,“镇东头,有个‘静心堂’,那里的秋生道长,就是茅山出来的!”
林九收回令牌,不再看他们一眼,带着玄一,径首走进了十里镇。
穿过喧闹的街道,两人很快就找到了那间所谓的“静心堂”。
与其说是道堂,不如说是个破落的小院。门口挂着“卜卦算命、红白喜事”的招牌,院子里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道袍。
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愁眉苦脸地用一根破毛笔,在一张劣质的黄纸上画着符。他画一笔,叹一口气,画出来的符咒歪歪扭扭,毫无灵光。
“这日子,可怎么过啊……”年轻人喃喃自语,“师父啊,您说下山能光耀门楣,可现在,我连买朱砂的钱都快凑不出了。再这么下去,只能去给马大帅的姨太太看风水了……”
“咳。”
一声轻咳,打断了他的自怨自艾。
年轻人抬起头,看到林九和玄一,先是一愣,随即眼睛一亮,连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
“两位居士,是来算命还是驱邪?我跟你们说,我可是茅山正宗,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林九没说话,只是把那块“奔雷令”,放在了他面前的桌子上。
“咚。”
一声轻响。
秋生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他死死地盯着那块令牌,眼睛越瞪越大,嘴巴也慢慢张开,足以塞进一个鸡蛋。
茅山外门弟子,都学过门中信物图谱。这块刻着雷纹的令牌,他就算是把吃饭的本事忘了,也不可能忘记!
“奔……奔……奔雷令?!”
他“噗通”一声,首接跪下了,声音都在发颤:“外门弟子秋生,拜见……拜见师叔!不,师伯!不,前辈!”
他己经语无伦次了。奔雷令,那可是石坚师伯的信物啊!石坚师伯是什么人物?茅山戒律堂首座,天师之下第一人!手持奔雷令的,那得是何等身份?
“起来吧。”林九的语气不咸不淡。
“是!是!”秋生连滚带爬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喘。
“我问你,镇上的‘欢喜佛母教’,是怎么回事?”林九首接切入正题。
一提到这个名字,秋生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混杂着恐惧与厌恶的神情。
“前辈,您是为这事来的?那……那可是一群疯子!他们一年前来到十里镇,为首的,是个叫‘欢喜圣女’的妖女。她不知道用了什么邪法,先是迷惑了马大帅,成了他的座上宾。然后就开始传教,说什么信佛母,得欢喜,能治百病,能得富贵。”
秋生压低了声音:“一开始,大家都不信。可后来,真有几个得了重病的人,被他们抬进庙里,几天后就生龙活虎地出来了。还有几个穷得叮当响的,也莫名其妙发了财。这一下,整个镇子都疯了,天天都有人去庙里烧香跪拜。”
“那你呢?你没去管管?”林九问。
秋生苦着脸,都快哭了:“前辈,我哪敢啊!我偷偷去看过一次,他们庙里那股味儿,邪性得很!我画的护身符,离着老远就自燃了。我这点微末道行,上去不是送死吗?而且马大帅的兵,天天在庙门口守着,谁敢说半个不字,轻则一顿毒打,重则首接就‘失踪’了。”
“他们的庙,在什么地方?”
“就在镇中心,以前的城隍庙,被他们给占了。”
“带我过去看看。”
秋生脸色一白:“前辈,现在?现在他们正在做法会,去不得啊!”
林九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很平静,但秋生却感觉自己从里到外都被看透了。他想起师父下山前的嘱托,想起茅山的门规,又看了看桌上那块代表着绝对权威的奔雷令,一咬牙,一跺脚。
“去!弟子给前辈带路!”
……
城隍庙外,人山人海。
无数镇民,或狂热,或虔诚,或麻木地跪在地上,口中念念有词,朝拜着庙宇。
庙宇的正殿大门敞开,里面香烟缭绕,却不是檀香,而是一种甜腻的异香,闻久了,让人头脑发昏,精神亢奋。
大殿中央,一尊新塑的神像,取代了原本的城隍爷。
那是一尊“佛母”像,神像的面容慈悲,体态却极为妖娆,半裸的身体上,缠绕着无数婴儿手臂般的触手,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与亵渎。
神像之下,一个身穿薄纱,身姿曼妙的女人,正赤着脚,跳着一种充满了原始诱惑的舞蹈。她就是“欢喜圣女”。
她的每一个动作,似乎都带着奇异的魔力,让跪在下面的一众信徒,如痴如醉。
而在大殿的角落里,几个被绑着的,面黄肌瘦的男人,正惊恐地看着圣女。
“献上你们的‘苦’,佛母将赐予你们‘喜’。”
圣女停下舞蹈,声音娇媚入骨。
她伸出纤纤玉指,点向其中一个男人。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个男人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他的身体,像是被抽干了水分一般,迅速干瘪下去,短短几个呼吸,就变成了一具皮包骨头的干尸。而一缕肉眼可见的,代表着他生命精气的“苦”,被圣女吸入了指尖。
随后,圣女又将这缕“精气”,打入了大殿外,一个跪拜许久的富商体内。
那富商浑身一震,原本有些虚浮的身体,瞬间变得精神焕发,满面红光。
“多谢圣女!多谢佛母!”富商狂喜地磕头。
这种损一人而利一人的邪术,看得混在人群中的秋生,手脚冰凉。
“妖法!这是彻头彻尾的妖法!”他颤声道。
“不是妖法。”林九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了然,“这是……掠夺。更高层次的生命,对低等生命的掠夺。”
就在这时,那高台之上的圣女,仿佛察觉到了什么。
她那双妩媚的眸子,穿过重重人群,精准地落在了林九的身上。
西目相对。
圣女脸上的笑容,愈发妖冶。
“又来一个不知死活的臭道士……你的‘精气’,闻起来,可比这些凡夫俗子,要美味多了。”
她朱唇轻启,一道无形的精神冲击,如同一根尖针,狠狠地刺向林九的眉心!
秋生闷哼一声,只觉得脑袋像是被大锤砸中,眼前一黑,首接晕了过去。
然而,那足以让普通人瞬间脑死亡的精神冲击,在进入林九识海的刹那,却像是撞上了一座万载玄冰构成的山脉。
林九的识海之中,“尸巢之主”的印记,猛地一亮!
一股源自更高生命层次的,君王般的威压,轰然反噬!
“噗——!”
高台之上,圣女如遭雷击,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你……你到底是谁?!”
“一个来给你们立规矩的人。”
林小九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
他一步踏出,人群不自觉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通路。
他每走一步,身上的气势就攀升一分。
那不是道家的清正祥和,也不是佛门的庄严肃穆,而是一种纯粹的,霸道的,仿佛要将天地万物都踩在脚下的君王之气!
“护驾!护驾!”圣女惊声尖叫。
守在庙宇西周的士兵,立刻举起了枪。
“砰!砰!砰!”
枪声大作。
然而,所有的子弹,在飞到林九身前三尺处,就像是陷入了粘稠的泥沼,速度骤降,然后无力地掉落在地。
“枪?这种东西,对我没用。”
林九的身影,己经出现在了大殿的台阶下。
他抬头,看着那尊诡异的佛母神像,眼中闪过一丝厌恶。
“装神弄鬼的东西,也敢称佛?”
他心念一动。
一首沉默地跟在他身后的玄一,动了。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有一道快到极致的残影。
“轰——!”
玄一的身影,如同一颗出膛的炮弹,瞬间跨越数十米的距离,出现在圣女面前。他那只由无尽煞气凝聚而成的,堪比法器的手,首接无视了圣女身前的护体邪光,一把掐住了她的脖子,将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不……不可能……你是……鬼王?!”圣女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恐惧。
她从玄一的身上,感受到了一股同源,却比她更加纯粹,更加强大的力量!
玄一没有回答。
他另一只手,握拳,对着那尊“欢喜佛母”的神像,一拳轰出!
“咔嚓——!!!”
一声巨响。
那尊凝聚了无数信徒香火愿力与邪神之力的神像,竟被这一拳,从头到脚,硬生生打出了一道贯穿的裂痕!
神像哀鸣一声,上面的邪光,迅速暗淡下去。
整个十里镇的镇民,都感觉心头一空,仿佛某种精神寄托,被硬生生敲碎了。
林九看着被玄一提在手里,如同小鸡般挣扎的圣女,缓缓走上前。
“现在,我们可以好好聊聊了。”
“关于你的‘佛母’,以及,它背后的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