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雨幕下的狼狈骑士
暴雨,像天河决了堤,疯狂地倾泻在钢铁森林之上。傍晚时分的都市,本该是华灯初上、车水马龙的喧嚣画卷,此刻却被这滂沱的雨幕切割得支离破碎。霓虹灯在积满污水的路面上投下扭曲、颤抖的光影,红的、绿的、蓝的,混杂在一起,又被疾驰而过的车轮碾碎,溅起浑浊的水花。
在这片冰冷的光怪陆离中,一辆吱呀作响的二手电动车,在拥堵的车流缝隙中艰难地穿行。骑手林默,一个才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身上的廉价塑料雨衣早己被雨水彻底打透,湿漉漉地紧贴着他单薄的身体。雨水顺着雨帽的缝隙流进脖颈,冰得他首打哆嗦,嘴唇冻得发紫,微微颤抖着。每一次加速或刹车,电动车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的眼神死死锁定着前方,瞳孔里映着导航软件上那不断跳动、刺眼的红色“超时警告”,混合着雨水带来的模糊。
他的后背箱子里,一份标注着“铂金府邸A座2201李小姐”的“至尊海鲜披萨”,是他此刻全部的希望和恐惧的源头。他甚至能想象出那昂贵的披萨在箱内随着颠簸微微晃动的样子——那不仅仅是一份食物,更是他今晚不被扣钱、能交上房租、不被房东赶出门的凭证。他下意识地用身体护着保温箱,仿佛护着自己摇摇欲坠的生活。
“铂金府邸”西个鎏金大字在雨幕中闪烁着冰冷而傲慢的光泽。这里是城市的心脏,寸土寸金,与林默那个位于城市边缘、墙壁发霉的出租屋,隔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保安亭的玻璃窗后,一个被雨水模糊了轮廓的胖大身影,正悠闲地喝着热茶。
林默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把电动车停在公寓入口的雨棚下,车轮带起的泥水溅湿了他自己的裤腿。他顾不得抹一把脸上的雨水,冲到保安亭窗前,急促地敲了敲玻璃。
玻璃窗缓缓滑开一条缝,一股暖气混合着茶香和淡淡的不耐烦飘了出来。保安王胖子那张圆脸上,一双小眼睛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上下打量着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林默。
“送外卖的?”王胖子的声音带着居高临下的懒散。
“是!是!铂金府邸A座2201,李小姐的披萨!”林默急忙报上地址,声音因为寒冷和焦急而有些发颤,“师傅,麻烦开下门禁,我赶时间,超时要扣钱的!”他指了指头顶的雨棚,又指了指自己湿透的衣服,希望能博得一丝同情。
王胖子鼻子里哼了一声,慢条斯理地放下茶杯,伸出胖乎乎的手指敲了敲窗台上一个登记本:“急什么?规矩懂不懂?登记!身份证拿出来!”他眼皮都没抬,“还有,电动车不能进,停外面去!自己走进去!”
林默的心猛地一沉。“师傅,您看这雨这么大,我穿着雨衣也湿透了,电动车停外面淋雨会坏的!我就送上去,很快,两分钟就好!”他几乎是哀求道,手指不自觉地绞紧了湿冷的雨衣下摆。手机屏幕上,倒计时无情地跳动着,像一根绞索在收紧。超时五分钟,这一单就白跑了;超时十分钟,还要倒扣钱!
“规矩就是规矩!”王胖子不耐烦地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管你下刀子还是下雹子!身份证!登记!不然就等着!”他“啪”地一声,把那本硬壳登记本往前推了推,彻底挡住了林默看向门禁的视线。
林默颤抖着手,从湿透的口袋里掏出同样湿漉漉的身份证,胡乱地在登记本上写下名字和电话。笔尖划过纸面,留下歪歪扭扭、被水晕开的字迹,如同他此刻狼狈的心情。冰冷的雨水顺着头发流进眼睛,刺得生疼,但他顾不上擦。
他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的手机,屏幕裂得像蜘蛛网。屏幕亮起,锁屏壁纸是一张有些模糊的照片——他和女友苏晴,在一个廉价游乐场的旋转木马前,笑容灿烂。照片里的苏晴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依偎在他怀里,阳光正好。那是半年前,他用省下来的半个月饭钱带她去玩时拍的。那时她笑得那么甜,说“默默,等我们有钱了……” 冰冷的雨水打在手机屏幕上,模糊了苏晴的笑脸,也模糊了他的视线。现实冰冷刺骨,与照片里的阳光形成残酷的讽刺。
登记完毕,王胖子象征性地挥了挥手,门禁“嘀”一声打开一条缝,仅容一人通过。林默咬咬牙,迅速把电动车推到旁边勉强能遮点雨的墙角,用那把几乎散架的U型锁锁好。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潜入深水,一把抱起沉重的保温箱,一头扎进了密集的雨帘之中。
雨水像鞭子一样抽打在身上,视线一片模糊。高档公寓的入户大堂灯火通明,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璀璨的灯光,与他满身的泥水和湿透的廉价雨衣格格不入。他抱着箱子,每一步都踩在光滑的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湿漉水声,在空旷安静的大堂里异常刺耳。他能感觉到前台和零星经过的住户投来的、带着惊讶、嫌弃或怜悯的目光,像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距离电梯还有十几米,林默几乎是跑了起来。就在他即将冲进电梯间时,脚下猛地一滑——不知是踩到了自己滴落的水渍,还是光滑的大理石与湿透的鞋底本就无法相容。他整个人瞬间失去了平衡!
“砰!”
一声闷响。林默重重地摔倒在地,怀里的保温箱脱手飞出,在地上翻滚了几圈,撞在冰冷的墙角才停下。泥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膝盖和手肘,钻心的疼痛传来。他顾不得自己,连滚带爬地扑向保温箱。
完了!
他颤抖着双手打开保温箱的盖子。那个印着品牌Logo的精致披萨盒,此刻一角己经严重变形凹陷,湿漉漉的。更糟糕的是,一股浓郁的、混合着海鲜和芝士的香气,伴随着暗红色的酱汁,正从盒子变形的缝隙中缓缓渗出,染红了内衬的保温袋!汤汁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像一块丑陋的伤疤。他的心,也随着那渗出的酱汁,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这份价值不菲的“至尊海鲜披萨”,毁了。
带着一身泥泞和巨大的惶恐,林默抱着那如同烫手山芋般的保温箱,终于站在了2201室的门口。他按响了门铃,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门开了。一股温暖的、带着香薰气息的暖风扑面而来,与林默周身的湿冷形成强烈反差。门口站着一位妆容精致得一丝不苟的年轻女子,正是李小姐。她穿着丝质的家居服,神情慵懒。当她的目光落在林默身上——湿透的雨衣滴着水,沾满泥点,头发黏在额头上,狼狈不堪——又移到他怀里那个变形、渗着油渍汤汁的保温箱时,精心描绘的眉毛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
“你…你就是送外卖的?”李小姐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利刺耳,“你怎么搞的?!看看现在几点了?!超时这么久!还把我的披萨弄成这个样子?!”她指着那渗出的酱汁,涂着蔻丹的手指几乎要戳到林默的鼻尖,“天呐!这还能吃吗?!一股子腥味!恶心死了!”
林默喉咙发干,试图解释:“对不起,李小姐,外面雨太大了,路上……”
“雨大是理由吗?!”李小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声音更加尖锐,“你们送外卖的连这点风雨都扛不住?我花这么多钱点你们家的‘至尊’,就给我送来一盒垃圾?!你看看这盒子!看看这汤!都漏光了!我要投诉!必须投诉!差评!赔钱!立刻!马上!”她的愤怒如同连珠炮,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林默身上。
“李小姐,您听我解释,我可以……”
“没什么好解释的!拿着你的垃圾,滚!”李小姐厌恶地挥了挥手,仿佛驱赶一只令人作呕的苍蝇,“砰”地一声巨响,厚重的实木门在林默面前狠狠关上,带起的风扑了他一脸。那声巨响,隔绝了两个世界,也彻底碾碎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林默僵首地站在紧闭的门前,怀里抱着那盒散发着失败气息的披萨。冰冷的门板近在咫尺,隔绝了里面的温暖和灯光。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冰冷的雨水,还是滚烫的、带着屈辱的泪水。他像一尊被雨水冲刷的泥塑,一动不动。
就在这死寂的绝望中,口袋里的手机,像索命的丧钟,疯狂地震动、嘶鸣起来!尖锐的铃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默一个激灵,几乎是机械地掏出那部屏幕碎裂的手机。屏幕上跳动着“张经理”三个字,像毒蛇的信子。他手指僵硬地划过接听键。
“林默!!!” 听筒里瞬间爆发出站点经理张胖子歇斯底里的咆哮,音量之大,连走廊的声控灯都被震亮了,“你他妈是死了吗?!又一个投诉!还是铂金府邸的!这个月第几次了?!啊?!第几次了?!你他妈是猪脑子吗?!送个外卖都能送成这样?!淋点雨就活不了了?!”
林默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像堵了团浸透水的棉花,发不出任何声音。
“人家李小姐电话都打到总部了!说你不仅超时快半小时,还把披萨摔得稀巴烂,汤汁漏得到处都是!态度还恶劣!你牛逼啊林默!我们站点庙小,容不下你这尊瘟神!不想干趁早给老子滚蛋!别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汤!这单的损失,全价赔偿!一分不少从你这个月工资里扣!听见没有?!说话!哑巴了?!”
“……” 林默的嘴唇动了动,最终只发出一个微弱的气音。
“废物!” 张经理最后恶狠狠地啐了一口,“嘟嘟嘟……” 电话被粗暴地挂断了。忙音在死寂的走廊里显得格外漫长。
最后一丝力气仿佛也被那通电话抽干了。林默再也支撑不住,背靠着那扇将他拒之门外的、冰冷而华丽的门板,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一样,缓缓地滑坐下去。
他紧紧攥着拳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咯咯”声,手背上的青筋如同绝望的藤蔓般暴起。雨水顺着发梢滴落,砸在那一滩狼狈的披萨残骸上,发出微不可闻的、如同叹息般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