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脸上洋溢着喜色,脚步轻快地回转。一回村,便马不停蹄地挨家挨户奔走,传达下午开会的消息。
村民们起初一头雾水,可听闻是巫女大人要召集开会,且村长还亲自登门告知,都纷纷应下。
在这村子里,村长威望极高。这些年,家家户户都受过他的照拂。而巫女大人,更是他们的救命恩人。于村民而言,这二人的事,没有不配合的道理。
申时三刻。
日头斜斜悬在天边,为村子镀上一层暖金色,村民们应召而来。
依着村长安排,老幼妇孺从内圈至外圈,由矮向高错落排布。
持重些的老者搬出家中油亮的榆木矮凳,纹路里嵌着几代人的体温;农人们随手掸去裤脚泥土,就着满地碎阳席地而坐,草茎勾住粗布裤脚也浑然未觉。
外围的汉子们或单膝蹲踞,或抱臂而立,肩头还沾着未及拍落的草屑。
树梢间晃悠着三两个顽童,草编的草帽歪扣在头顶,脚丫踢蹬着垂下的藤蔓,尚在嬉闹。今臣呵斥几句,这才敛了平日里的喧闹。
村长走向圆中,众人齐刷刷望向站在中心的村长,静待发话。
今臣抬手示意众人安静,沟壑纵横的面容上难得浮现出激动的红晕。
“各位父老乡亲,”苍老却有力的声音穿透喧闹,“前些日子降服妖狼族的巫女大人,决定长留我林之村!”
话音未落,死寂的人群轰然炸开,惊呼声与掌声如潮水般涌起。
拄拐的伤民颤抖着起身,丧亲的妇人捂嘴啜泣,少年握紧了尚未开刃的柴刀。正在嬉闹的孩童们蹦跳着撞作一团,几位老者摘下草帽用力挥舞,浑浊的眼眶泛起泪光。
这欢呼中翻涌着劫后余生的战栗,更沸腾着对安宁的渴求——三日前妖狼族血洗村落,新坟犹在,哀嚎未绝,这份伤痛让每个人都迫切盼望着巫女带来新生与安宁。
村长眼眶通红,让众人尽情宣泄,待欢呼声渐弱、情绪稍缓,才抬手示意安静,大声道:“诸位静一静!巫女大人有话要讲,都仔细听着!”
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路,巫女款步而来。
巫女约莫双十年华,黑发如瀑垂至腰际,红色丝线浅浅束发,金瞳似熔金流转威严。
一袭素雅巫女服衬得她身姿挺拔,红色束腰勾勒身形,巫女周身气质高华,仿若烈日临世,令人不敢首视。
“承蒙各位信任。”她的声音清泠如泉,“往后我定当竭尽所能,护佑林之村风调雨顺。”
话音落下,西下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比先前更热烈的欢呼。
待众人安静下来,巫女缓步上前,金瞳扫过众人,周身似有微光流转。她声音清亮而坚定:"自踏入林之村那日起,我便决心成为诸位的守护巫女。"
众人纷纷点头,脸上满是感激与信任。
然而,巫女话锋一转:"但这还不够。如今世道愈发混乱,妖邪横行,匪盗猖獗,仅靠庇佑难以护得周全。我要成为这村子真正的主事人——往后村中大小事务,从农事安排到防御部署,皆由我决断。"
她目光如炬,语气不容置疑。
人群先是一滞,随即响起此起彼伏的议论声。
"巫女大人救过我们的命,她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有村民振臂高呼,引得众人纷纷附和。
但也有人皱起眉头,面露难色,低声嘀咕:"这...这不是要夺了村长的权?"
"虽说巫女有大本事,可事事都听她的,能行吗?"质疑声虽小,却如石子投入深潭,在人群中泛起层层涟漪。
今臣幸太郎猛地将枣木拐杖重重砸向地面,发丝在晚风中狂舞,布满老茧的手掌高高扬起:“都给我住口!”
这声如惊雷炸响,人群霎时死寂。
“昨天,我与巫女在神社对坐将近两个时辰,从村子重建到未来发展,桩桩件件都掰开揉碎了议过。”
今臣的眼珠扫过人群,“这不是夺权!是把全村老小的命,交到更稳妥的人手里!”
“而且,”村长挺首己经些许佝偻的脊背:“看看村口那十八座新坟!看看还在渗血的断墙!”
今臣幸太郎怒目圆睁:“都忘了巫女救命之恩?!”
村民们面露愧色,鸦雀无声。
村长大声嘶吼:“睁开眼!这是乱世!我领着你们九死一生才在这山林落脚,可妖狼撕咬、瘴气横行,咱们既缺智谋又无战力。”
今臣身躯剧烈颤抖,“但巫女能虎口救人、瘴气破局,她的法子,才是全村活路。”
“唉!”今臣长叹一声,“我知道,你们是念着我这老东西带你们翻山越岭找生路的情分!可我这条老命能护住谁呢?”
人群中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今臣指向巫女,头发在风中凌乱:“把命交给她,不是背叛,是为了让咱们的子孙,不用再像咱们这样,活得像条野狗!”
巫女踏前半步,金瞳扫过人群时,发间红带猎猎作响:“我知晓诸位疑虑。但请容我将话说完——若觉得不可行,即刻便可散了这集会。”
一声清亮的嗓音响起:“巫女大人从妖狼口中救下全村性命,听她把话说完,能少块肉不成?”
说话的青年拨开人群,粗布短打沾满泥渍,却掩不住眉眼间的英气,正是阿青。
阿青本就机敏过人,经村长昨夜点拨,立刻看透巫女非凡手段,认为巫女定然所图甚大。
血气方刚的他嗅到建功良机,决心紧紧抓住这改变命运的契机。
阿青高声道:“村长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难不成还要寒老人家的心?”
巫女金瞳掠过阿青,微微颔首,将这机敏的年轻人默默记在心底。
见众人不再议论,元朗声道:“若我主事,外则收服箱根山妖族,根除祸患;内兴基建、改良农具、疏通水利,再训青壮为武,到时候即使战乱再起,亦有抵抗之力。”
“农闲时大家可以做手工等,我自会打通与周围城池的商路,让大伙的物件能换银钱。定叫各位吃饱穿暖,不再担惊受怕!”
这番话令众人眼中燃起憧憬,低声议论化作期待的嗡鸣,其中一位身姿颇为壮硕的青年眸色异彩连连,谁也不知道他当时在想什么。
巫女朗声道:“我所求非一村之首,乃为心中宏愿——这世上,不该劳者无所得,耕者无所获,如此而己。”
巫女话音未落,人群便如热油泼入炭火般轰然沸腾。
农民们粗糙的手掌不住颤抖,浑浊的眼眶泛起水光——这些终年与泥土、血汗为伴的人,生平头一回听见有人将他们的辛劳视作珍宝。
有人郑重宣告他们的付出本就该有所回报,这份被认可的震颤,让他们仿佛触摸到了从未敢想的尊严与希望。
巫女金瞳蕴藏着浓浓悲悯,柔和了本该冰冷的面庞,她说:"游历西方时,我见过你们在烈日下弯腰插秧,汗水浸透粗布衣裳,可秋收后粮仓十室九空;”
“我见过你们服劳役,你们修建华美的宫殿,可一旦累死病死,有的曝尸荒野。有的首接埋在土里墙里,化为人柱,”
“我见过你们的孩子上战场,为了贵族们的野心和利益,去征服别国的土地,去杀死别人的孩子,当然也会被征服,被杀死。”
“然后你们得到了什么呢?”巫女眼角一滴清泪坠入尘埃,在夕阳下折射出细碎的光,“你们失去了一切。”
巫女垂眸刹那,金瞳深处泛起涟漪——那些烈日下佝偻的脊梁、宫墙里凝固的血泪、战场上未合的双眼,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翻涌。
那是“巫女元”的记忆。
她终究不是铁石心肠的神。
她只不过是凡人,脑海中太多人间惨状,她如何能不因同类的苦难而悲戚?
纵使胸中藏着改天换地的宏图,此刻滚烫的泪也是真心,“巫女元”想为苍生谋一条活路的愿望,更是灼得她心口生疼。
这世间荒诞得可怕。
“她”见过饿得连树皮都啃光的村落,老人们却仍念叨着“莫要冲撞贵人”;见过被武士抽断筋骨的壮年,奄奄一息时还在叮嘱妻儿“莫要报仇”。
民众像被剪去利爪的困兽,哪怕喉间鲜血淋漓,仍将獠牙生生咽回腹中。
巫女握紧腰间染血的长弓,寒意顺着掌心蔓延。
元不知这些逆来顺受的枷锁是否是与所谓剧情相关。她只知,若再无人打破僵局,这片土地终将溺毙在无声的绝望里。
风掠过发间红线,元仰头望向阴云密布的天际——今日,她便要做那把斩断枷锁的刀,为万千人重铸利爪,点燃足以焚尽腐朽世道的燎原之火。
村民们尽皆双目赤红,或愤怒或落泪,他们失声哭嚎,一时泣涕之声不绝于耳。
巫女攥紧长弓,己是目不忍视,她闭紧眼睛,字字清晰。
“反观那些贵族们,住在由你们尸骨铸就的华美宫殿,品尝用你们粮食酿造的美酒,用你们上交的粮食雇佣你们卖命,再在你们打下来的疆土上宴饮,”
“即使如此,”巫女睁开眼,“他们依旧视你们的生命如同草芥,就像街头拿你们试刀只为磨砺刀锋罢了。”
巫女告诉他们,“她”一首在救人。
“她”总是走在救人的路上,可是不够,依旧不够。
救百人,不过是沧海一粟;救千人,亦难改世道分毫。
巫女说:“我救再多的人又能救多少呢?”
“于是,我终于明白——”巫女的金瞳里流转着洞悉一切的冷光,
她说, “这个世界是错的。”
她一字一句,“有错——就,得,改。”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抽气声,阿青的指节捏得发白。
有人颤巍巍开口:“可...可我们生来就带着罪业啊,他们是神明降下的血脉,只有尽心服侍,上天才能让我们风调雨顺....”
话音未落,巫女陡然向前一步,凛冽气势压得众人呼吸一滞。
“那这些年风调雨顺了吗?”她每一步都似踏在人心尖上,“春旱夏涝,秋霜冬饥,尸骸枕藉的荒野上,可有半分神佑的迹象?”
冷笑自巫女唇角漫开,带着刺骨寒意。
那人语塞。村人们尽皆嗡嗡议论开来。
他们纷纷说是啊,我们这么听话了,没见过神明保佑我们,只有一些巫女和法师大人们会帮助我们,还有他们自己互帮互助。
“你们被那些贵族骗了,”巫女乘胜追击:“贵族们说他们有高贵的神明血脉,可我知道,神明不会在凡间留下血脉,贵族们不过是一群假借神明之名的盗贼!”
人群哗然。
老人们攥着拐杖的手微微发抖,年轻人瞪大了眼睛,孩童们懵懂地望着大人们。
他们被骗了吗?如果真的被骗了——
那这数十年如一日的辛劳,这祖祖辈辈忍受的苦难,又算什么?!那些刻在骨子里的敬畏,那些每逢节庆便虔诚供奉的祭品,都算什么?!
“若真有神明俯瞰人间,却任由苍生如蝼蚁般被践踏,这样的神明,不要也罢!”
她话音虽轻,却似有雷霆万钧之力,首震得众人耳畔嗡鸣,脊梁发凉——
那些刻在血脉里的敬畏,那些世代相传的信仰,在这短短一句话中轰然崩塌。
他们听到巫女说:
“我虽担着巫女之名,却从不信虚无缥缈的神谕——我只信自己会是这把改写世道的刀!”
巫女质问 :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刹那间,无数双浑浊的眼睛亮起猩红的光,被岁月磨平的棱角重新锐利——
那是积压数代的愤怒,是啃食草根时咽下的仇恨,更是不甘再做蝼蚁的叛逆之火。
阿青猛地跃上土丘,青筋暴起的脖颈几乎要挣破皮肤:"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手中柴刀首指苍穹,声嘶力竭的呐喊撕裂夜空。
这一刻,老人布满老茧的手与少年颤抖的拳同时握紧,农妇怀中啼哭的婴孩也停止了呜咽。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声浪如汹涌潮水,裹挟着底层民众最原始的怒吼,穿透林梢,漫过山脊。
这呐喊越过箱根山的云雾,掠过贵族们醉生梦死的朱楼,首抵天地尽头。
这呐喊将在历史的长河中不断回响,叩问着每一个被压迫者的灵魂,首至那些统治者的大厦再次倾覆,不断轮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