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辉沉稳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楼梯口,仿佛从未出现过。走廊里只剩下雨丝敲打铁皮屋檐的单调回响,以及程蝶生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在死寂的房间里震耳欲聋。
他瘫坐在冰冷潮湿的门后,背脊紧贴着粗糙的墙壁,像一尊被抽空了灵魂的泥塑。指尖还残留着刚才死死捂住嘴巴时的麻木感,唇齿间是挥之不去的血腥味。黎耀辉最后那句“天赋不该被这样浪费”,如同魔咒,在他混乱的脑海里反复回荡,每一次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抽打在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尊上。
天赋?哈……程蝶生扯出一个无声的、比哭还难看的笑。在肥妈的唾骂声里,在酒吧经理冰冷的辞退通知里,在那个遥远而冰冷的童年阴影里,这个词早就和“羞耻”、“麻烦”、“惹人厌”画上了等号。它从未带来荣耀,只有无尽的否定和伤害。
可为什么?为什么那个叫黎耀辉的男人,会用那样笃定的语气说出这两个字?他凭什么?就凭在酒吧听了一首唱到失声的歌?
程蝶生的目光,却像被无形的磁石牵引着,不受控制地、死死钉在门板下方那条狭窄的缝隙上。缝隙外,那个印着醒目药房标志的纸袋,像一块突兀的、闪着微光的异世界碎片,静静地躺在他这方破败天地的门槛上。
它就在那里。触手可及。
胃部传来一阵剧烈的、令人眼前发黑的痉挛,提醒着他己经超过一天粒米未进。喉咙的肿痛感也随着意识的清醒而愈发尖锐,每一次吞咽都像吞下烧红的炭块。身体深处传来的虚弱感,像无数只冰冷的小手,一点点将他往黑暗的深渊里拖拽。
肥妈最后通牒的咆哮声和阿强冰冷的话语又在耳边炸开。后天……滚出去……被辞退……
绝望的潮水再次汹涌而至,冰冷刺骨。
他挣扎着,几乎是爬行般挪到门边。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拨开门闩。老旧的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一股带着霉味和雨腥气的冷风立刻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程蝶生没有立刻把门打开。他只是将门拉开一条仅容手臂通过的缝隙。冰冷的空气瞬间灌入,激得他打了个寒颤。他警惕地向外瞥了一眼——昏暗潮湿的走廊空无一人,只有尽头楼梯口透上来一点微弱的天光。
确认无人后,他才迅速伸出手臂,指尖带着一种做贼般的慌乱,一把抓住了门缝外那个纸袋的提手,猛地将它拽了进来!
动作快得像被烫到。随即,“砰”地一声,门被重重关上,门闩落下,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背靠着门板,心脏狂跳,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纸袋,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纸袋的质感很好,光滑厚实,与他周遭粗糙的一切格格不入。他低头,看着袋子上那个印刷精美的药房标志,又想起黎耀辉那身剪裁合体的昂贵西装,和他站在这破败走廊里那种不可思议的从容。
巨大的羞耻感再次排山倒海般袭来。他算什么?一个需要靠陌生人施舍药物的可怜虫?他几乎想立刻把这个碍眼的东西扔出去,像昨晚扔掉那张名片一样。
可是……
胃部的绞痛和喉咙的灼痛感如此真实,如此不容忽视。身体在发出最原始的求救信号。
程蝶生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刮过的喉咙,带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那张摇摇欲坠的木桌前,将纸袋重重地放了上去。
他粗暴地撕开纸袋。里面整齐地码着几盒药。一盒是进口的强效消炎药,包装上印着复杂的英文说明。另一盒是润喉含片,薄荷的清凉气息透过包装隐隐散发出来。还有一盒……是胃药?程蝶生愣了一下。他怎么连自己饿得胃痛都……?
盒子上没有便签,没有留言,只有冰冷的药盒。仿佛这只是一次公事公办的物资补给,不带任何个人情感。
程蝶生拿起那盒消炎药,盯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英文说明,眼神复杂。最终,对痛苦的屈服压倒了那点可怜的自尊。他拆开包装,按照说明书抠出两粒白色药片。没有水,他就那样仰起头,将药片干咽下去。药片粗糙地刮过的喉咙,带来一阵强烈的恶心感,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
随后,他剥开一颗润喉含片塞进嘴里。强烈的薄荷清凉感瞬间在口腔里炸开,像一股清冽的冰泉,暂时压下了喉咙深处那火烧火燎的痛楚。他忍不住发出一声极其轻微的、如同叹息般的呻吟,紧绷的身体因为这短暂的舒缓而微微放松。
疲惫感像沉重的铅块压了下来。他踉跄着走回床边,连那件皱巴巴的套头衫都没脱,就裹着薄毯蜷缩着躺下。冰冷的被褥和身体接触,激起一阵鸡皮疙瘩。他把自己蜷得更紧,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暖意。
药物的作用加上极度的疲惫,意识很快变得模糊。昏沉中,酒吧里刺眼的灯光、台下那些模糊而冷漠的脸孔、黎耀辉沉静审视的目光、肥妈唾沫横飞的胖脸、还有……那间永远弥漫着劣质烟草和酒精气味的昏暗房间……父亲高高扬起的手掌轮廓,伴随着刺耳的咒骂:“没用的东西!唱什么唱!吵死了!丢人现眼!”……然后是沉重的摔门声,留下他一个人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小小的身体因为恐惧和绝望而不住地颤抖……黑暗无边无际,冰冷刺骨……
“不要……别打……我错了……我不唱了……再也不唱了……” 细碎、惊恐、带着浓浓哭腔的梦呓,不受控制地从程蝶生干裂的唇间溢出,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和脆弱。他紧闭的双眼在眼皮下剧烈地转动着,眉头紧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身体在薄毯下微微发抖,像一只陷入噩梦陷阱、无处可逃的幼兽。
意识在冰冷的深海里沉浮。不知过了多久,程蝶生被一阵持续的、轻柔却极具穿透力的敲门声唤醒。
“叩、叩、叩。”
节奏依旧沉稳、耐心,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程蝶生猛地睁开眼,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噩梦的余悸还未散去,冷汗浸湿了后背。又是他?!他怎么又来了?!
他屏住呼吸,一动不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希望对方像上次一样放下东西就走。
然而,敲门声停顿了几秒,再次响起。这一次,门外传来了黎耀辉的声音,低沉平稳,隔着门板清晰地传了进来:
“程先生,是我。黎耀辉。方便开门吗?”
程蝶生咬紧了下唇,尝到了血腥味。他不想开!他不想让任何人,尤其是这个黎耀辉,看到他这副刚从噩梦中惊醒、狼狈不堪的样子!更不想让他踏进这间散发着贫穷和绝望气息的屋子!
门外的人似乎有着超乎寻常的耐心和敏锐。黎耀辉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没有催促,反而带着一种陈述事实般的平静:“我猜你还没吃东西。巷口有家茶餐厅的艇仔粥做得不错,我打包了一份。另外,你的嗓子需要多喝温水,我带了热水壶和瓶装水。”
食物……热水……
这两个词像带着钩子,精准地钩住了程蝶生濒临崩溃的身体本能。胃袋因为饥饿而剧烈地抽搐着,喉咙的干渴感也再次尖锐起来。他昨晚刚咽下去的药片仿佛还在喉咙里刮着。
他依旧沉默着,内心天人交战。羞耻和抗拒在拉扯,但身体的需求和那一点点被药物缓解后的脆弱感,却在悄悄瓦解着他的防线。
门外的黎耀辉没有继续敲门,也没有离开。他似乎在安静地等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房间里只有程蝶生自己粗重压抑的呼吸声。最终,对食物和水的渴望,以及对那持续存在的、无形压力的屈服,压倒了一切。他挣扎着从床上坐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一步步挪到门边。
他的手放在门闩上,指尖冰凉,还在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推开千斤巨石般,用力拉开了门闩。
“吱呀——”
老旧的门板被拉开一条稍宽的缝隙。程蝶生没有完全打开门,他侧身躲在门后,只露出一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神警惕而疲惫的脸,还有半边裹在旧套头衫里、瘦削得惊人的肩膀。
门外,黎耀辉依旧站在那里,身姿挺拔。他换了一件质地柔软的深蓝色高领毛衣,外面套着剪裁利落的黑色长款大衣,肩头还沾着几丝细小的雨珠,整个人显得沉稳而……温暖。他左手提着一个印着“陈记茶餐厅”字样的保温袋,右手则拎着一个崭新的、白色电热水壶和一桶五升装的纯净水。
看到程蝶生终于露了面,黎耀辉深邃的眼眸里没有任何惊讶或责备,只有一片沉静的、仿佛能包容一切的墨色。他的目光在程蝶生苍白疲惫的脸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自然地移开,将手中的东西向前递了递。
“粥还热着。”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仿佛在陈述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热水壶是新的,插电就能用。”
程蝶生没有立刻伸手去接。他抿着干裂的嘴唇,眼神复杂地看着黎耀辉,以及他手里那些代表着“正常生活”的东西。半晌,他才用嘶哑得几乎失声的嗓音,艰难地挤出几个字,带着浓重的戒备:“……为什么?”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像砂纸摩擦。
黎耀辉似乎早料到这个问题。他没有回避程蝶生审视的目光,深邃的眼眸首视着他,语气平静而笃定,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因为你的声音,值得被听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程蝶生身后昏暗破败的房间,又落回他写满抗拒的脸上,补充道,语气里没有丝毫施舍的意味,反而带着一种近乎专业的认真,“这不是施舍,程蝶生。我从不做无谓的投资。你的天赋,是这世上最稀缺的资源之一。我只是不想看到它被埋没在……这里。”
“投资”……“资源”……这些冰冷的、商业化的词汇,从黎耀辉口中说出来,却奇异地让程蝶生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了一些。比起虚无缥缈的“好意”和“怜悯”,这种近乎冷酷的“价值论”,反而让他觉得……更真实,更可以接受?
至少,听起来不那么像居高临下的施舍。
程蝶生垂下眼睑,浓密的睫毛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最终还是伸出了手。那只手瘦削、苍白,骨节分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接过了那个沉甸甸的保温袋和装着热水壶、纯净水的塑料袋。
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黎耀辉的手。对方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塑料袋传递过来,干燥而温热,与他自己冰凉的指尖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程蝶生像被烫到一样,迅速缩回了手,紧紧攥住了袋子。
“谢谢。” 声音依旧嘶哑干涩,低得几乎听不见。
“按时吃药。嗓子没好之前,少说话。”黎耀辉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叮嘱。他没有试图窥探门内的景象,也没有再进一步的动作,只是深深地看了程蝶生一眼,那眼神仿佛能穿透他所有的伪装和疲惫。
“好好休息。”
说完,他没有任何停留,利落地转身,黑色大衣的衣角在昏暗的走廊里划过一个沉稳的弧度,再次消失在楼梯口。
程蝶生站在原地,手里沉甸甸地提着温热的粥和崭新的水壶,首到黎耀辉的脚步声彻底消失。走廊里只剩下他自己急促的心跳和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
他慢慢关上门,落闩。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他走到桌前,将保温袋和水壶放下。打开保温袋,一股浓郁的、带着米香和海鲜鲜味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房间里的霉味和冰冷。一碗用料十足的艇仔粥,还冒着丝丝热气。
程蝶生看着那碗粥,又看了看旁边崭新的白色电热水壶和那桶清澈的纯净水。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洗得发白的旧衣服和这间破败的屋子。
黎耀辉那句“你的声音,值得被听见”和“这不是施舍”,在他脑海里反复回响。
他默默地拿起勺子,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绵密的米粒,鲜甜的鱼片和鱿鱼须,温暖的食物顺着食道滑入冰冷的胃里,带来一种久违的、令人鼻酸的熨帖感。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密了。但房间里,有了一碗温热的粥,一壶可以烧开的水,还有……一丝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的、来自门缝外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