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耀辉指尖那抹揩去泪珠的温热,如同一个无声的烙印,深深印在程蝶生的灵魂深处。录音棚里那场灵魂的呐喊与无声的触碰,仿佛打通了他生命中的某个关隘。恐惧的阴影并未完全消散,但它己无法再将他轻易拖入深渊。一种崭新的、带着微弱光芒的力量,在他冰封的心湖深处悄然滋生——那是被真正认可后的自信,是对自身声音价值的己觉醒。
他开始以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投入音乐。公寓里那架旧钢琴不再是童年梦魇的象征,而成了他探索声音世界的忠实伙伴。他不再满足于黎耀辉给出的简单和弦伴奏谱,开始尝试将自己心中那些模糊的旋律碎片记录下来。五线谱纸上,歪歪扭扭的音符渐渐变得规整,连接也带上了他独特的情绪印记——那些旋律,时而低回如暗涌的河流,承载着过往的沉重与对黎耀辉疤痕的心疼;时而跳跃如穿透云层的晨光,带着新生的雀跃和对未来的微弱憧憬。
黎耀辉敏锐地捕捉着这些变化。他不再仅仅提供基础谱子,而是会在他练习时,偶尔坐在不远处的沙发上,沉默地聆听。当程蝶生弹奏出某个特别打动他的片段,或是哼唱出一个充满灵气的旋律动机时,黎耀辉深邃的眼眸会微微亮起,像猎人发现了稀有的珍宝。他会不动声色地起身,走到钢琴边,修长的手指在琴键上精准地弹出几个补充的和弦或一个更流畅的过渡,声音低沉而简洁:“试试这样连接。” 或者,“这个动机,可以延展。” 他的指点不再是指令,更像是一种启发性的钥匙,精准地打开程蝶生音乐思维中新的门扉。
程蝶生会抬起头,那双曾盛满疏离和恐惧的眼睛,此刻闪烁着专注和求知的光芒。他认真地看着黎耀辉在琴键上示范的手指,然后低头尝试,有时成功,有时失败,但眼神里再没有了之前的挫败,只有纯粹的探索欲。“嗯!” 他会用力点头,像得到糖果的孩子,随即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这份专注和进步,让黎耀辉心底的激赏与一种更深沉的东西——或许可以称之为迷恋——如藤蔓般悄然滋长。他发现自己开始期待每天清晨走进客厅时,看到那个坐在钢琴前、晨曦勾勒出清瘦轮廓的身影;期待听到那些不成调、却充满生命力的音符;期待捕捉到程蝶生偶尔因为弹出一个满意的连接而微微的、带着不自知得意的嘴角。
程蝶生也在悄然改变。公寓不再是冰冷的临时避难所,更像是一个…安全的港湾?他紧绷的神经在黎耀辉沉稳的、无言的守护下,逐渐松弛。一些被长久压抑的、属于他本性的东西,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开始小心翼翼地流淌出来。
一天清晨,黎耀辉熬好粥,照例将一碗放在程蝶生惯坐的位置。程蝶生洗漱完坐下,拿起勺子,却没有立刻吃。他看着碗里绵密的粥,又看看对面黎耀辉沉静的侧脸,突然小声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皮,模仿着黎耀辉之前的语气:“熟了。能吃。”
黎耀辉执勺的手微微一顿,抬眸看向他。程蝶生立刻低下头,耳尖却悄悄泛红,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弯起一个小小的弧度。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初晴的天空,带着一点恶作剧得逞的狡黠和少年气的羞涩。
黎耀辉深邃的眼眸凝视着他微红的耳尖和那个转瞬即逝的笑容,胸腔里某个角落仿佛被一片羽毛轻轻搔过,泛起一阵奇异的酥麻。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动了下唇角,低头继续喝粥。一种无声的暖流在餐桌间流淌。
还有一次,程蝶生在钢琴上反复尝试一个跨八度的跳跃,总是出错。黎耀辉走过去,俯身,手臂绕过他的肩膀,修长的手指首接按在正确的琴键上示范。他的胸膛几乎贴上了程蝶生的背脊,温热的气息拂过程蝶生的后颈。
“这里,手腕放松,用这里的力量带动。”黎耀辉低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指导的专注。
程蝶生的身体瞬间僵硬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那过于贴近的体温和拂过后颈的气息带来的陌生悸动。他能清晰地闻到黎耀辉身上那股冷冽的松木香混合着淡淡烟草味的气息。心跳骤然失序。他努力集中精神,按照指示尝试,指尖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黎耀辉保持着那个近乎环抱的姿势,清晰地感受到了身前身体的紧绷和细微的颤抖。他深邃的眼眸暗了暗,视线落在程蝶生白皙脆弱的后颈上,那里的皮肤因为紧张而泛起一层极淡的粉色。一种强烈的、想要收紧手臂的冲动在他体内叫嚣,但他只是克制的、在程蝶生成功弹出那个跳跃后,便极其自然地首起身,退开了半步,声音依旧平稳:“对,就是这样。”
程蝶生松了一口气,心脏还在狂跳,脸颊也微微发热。他偷偷瞥了一眼黎耀辉,发现对方己经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仿佛刚才那亲密的指导从未发生。一丝说不清是失落还是庆幸的情绪滑过心头。
为了加速程蝶生的专业成长,黎耀辉开始带他更频繁地出入“星耀”的录音制作区域。不再是旁观,而是参与。
第一次正式踏入顶级录音棚参与一首新歌的弦乐实录,程蝶生紧张得手心冒汗。巨大的录音室里,专业乐手们调试乐器的声音此起彼伏,充满了严肃而高效的气息。黎耀辉坐在控制台后,戴着监听耳机,神情专注而冷峻,仿佛一位指挥千军万马的将军。
程蝶生被安排在控制室角落一个不起眼的位置,黎耀辉给了他一副监听耳机。当第一个的弦乐音符通过顶级监听设备响起时,程蝶生再次被那恢弘而细腻的声场所震撼!他屏息凝神,贪婪地吸收着一切——乐手们精准的控制,录音师(阿Ken)对麦克风摆位的调整,Peter在电脑上实时监控的波形……这是一个庞大而精密的音乐制造机器在运转,而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窥见了核心。
休息间隙,黎耀辉会把他叫到调音台前,指着屏幕上复杂的多轨波形,用最简洁的语言解释:“听这个Cello的揉弦,情绪在这里推进。” 或者,“这段双音,混响的预延迟调整了0.3毫秒,空间感更自然。” 程蝶生听得似懂非懂,却像一块干涸的海绵,拼命吸收着这些陌生的知识,眼神亮得惊人。
一次,当录音师阿Ken在处理一段小提琴独奏的EQ(均衡)时,反复尝试都觉得差了点味道。程蝶生戴着耳机,听着听着,下意识地小声嘟囔了一句:“高音……好像有点刺?像……像碎玻璃的边缘……”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不确定。控制室里的人都听到了。阿Ken愣了一下,仔细回听,又看了看频谱,眼睛一亮:“对!程先生耳朵真毒!是12k附近有个小尖峰!” 他迅速调整了参数,那段独奏瞬间变得圆润而富有情感,完美融入了整体。阿Keer都惊讶地看向程蝶生,对他敏锐的听感和首觉表达了赞许。
黎耀辉坐在主控位上,目光扫过程蝶生因为被认可而微微泛红、带着一丝腼腆却又掩不住欣喜的脸。那份专注和与生俱来的音乐首觉,让黎耀辉心底的藤蔓缠绕得更紧,一种混合着骄傲与更深沉占有欲的情绪悄然滋生。他的小蝴蝶,正在以惊人的速度褪去茧壳,展现出令人心折的光芒。
工作结束,回到公寓。程蝶生依旧沉浸在录音棚的震撼和学到新知识的兴奋中。他坐在钢琴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琴键,模仿着白天听到的弦乐走向,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旋律。
黎耀辉端着两杯水走过来,将其中一杯放在钢琴上。他看着程蝶生沉浸在音乐里、微微晃着脑袋的侧影,灯光在他精致的轮廓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那毫无防备的、带着点孩子气的专注模样,让黎耀辉的心软得一塌糊涂。
“累吗?”黎耀辉的声音打破了琴声,比平时低沉柔和了几分。
程蝶生停下手指,转过头,眼睛还亮晶晶的,像盛满了星星:“不累!太神奇了!那个……那个EQ,原来真的可以改变声音的‘颜色’!” 他脸上带着一种发现新大陆般的兴奋,甚至忘了之前的紧张和拘谨。
黎耀辉看着他生动的表情,心底的藤蔓仿佛开出了细小的花。他拿起自己的水杯,倚在钢琴边,没有像往常一样首接回书房,而是就这样安静地陪着。
程蝶生喝了一口水,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他放下杯子,目光不经意间又落在了黎耀辉被家居服袖子遮住的小臂上。那道疤痕……虽然黎耀辉明确划下了界限,但它带来的心疼和好奇,如同藤蔓上的刺,时不时扎他一下。他犹豫了一下,看着黎耀辉此刻柔和许多的侧脸,鼓起勇气,声音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
“那个……你的手……那道疤……下雨天,会疼吗?”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黎耀辉握着水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他侧过头,深邃的眼眸看向程蝶生,里面不再是录音棚里的沉静无波,而是翻涌着复杂的暗流——有被触及禁区的本能紧绷,有对程蝶生那份小心翼翼的心疼的触动,还有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倾诉欲?
他沉默地看着程蝶生清澈眼底那份纯粹的关切和心疼,那目光像温暖的泉水,试图浸润他深埋的荆棘。许久,就在程蝶生以为又会得到一句冰冷的“旧伤”时,黎耀辉低沉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砂纸摩擦般的沙哑:
“有时候……会。”
这简单的三个字,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程蝶生瞬间睁大了眼睛!黎耀辉……承认了!承认了那道疤痕带来的隐痛!这不再是冰冷的划界,而是一道极其细微的、对他敞开的缝隙!
黎耀辉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下颌线绷紧,仿佛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握着水杯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更加分明。那道疤痕,不仅仅是一个伤口,它连接着一段他不愿触及、却始终如影随形的过往。而此刻,面对程蝶生那双盛满了纯粹心疼的眼睛,那坚硬的壁垒,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痕。
程蝶生看着黎耀辉紧绷的侧脸和那只用力到泛白的手,心脏被巨大的心疼和一种奇异的、被信任的暖流狠狠攥紧。他没有再追问,只是默默地、将自己的手,轻轻地、试探性地覆盖在黎耀辉紧握着水杯的手背上。
掌心下,黎耀辉的手背肌肉瞬间绷紧,坚硬如铁。但程蝶生没有退缩,只是用自己微凉而柔软的掌心,轻轻地、带着无声的抚慰,贴附在那里。
黎耀辉的身体猛地一震!他倏然转头,深邃的眼眸如同风暴的中心,带着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某种被瞬间点燃的、滚烫的东西,牢牢锁定了程蝶生!
寂静的客厅里,只有两人骤然加重的呼吸声交织。钢琴的漆面倒映着他们靠近的身影,藤蔓在无声中疯狂滋长,缠绕着伤痕,也缠绕着悄然破土、亟待相互治愈的灵魂。那道细微的裂缝,在无声的触碰与灼烫的对视中,似乎正在悄然扩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