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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中，那张空白的五线谱纸像一片纯净的雪原，在钢琴凳上散发着无声的邀请。黎耀辉平静的叮嘱和离去的关门声，仿佛还萦绕在空旷的客厅里。程蝶生站在原地，目光胶着在那个被阳光眷顾的角落。
恐惧和自我怀疑的阴影并未消失，依旧盘踞在心底，冰冷而沉重。但这一次，在那片阴影之下，一股微弱却异常清晰的渴望，如同冰层下顽强涌动的暗流，正倔强地冲刷着阻碍。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不是为了履行契约，甚至不再仅仅是为了克服恐惧。
他想知道。
他想知道，当指尖再次落下，是否还能发出声音？
他想知道，那冰凉的琴键之下，是否真的蕴藏着可以被他触碰、被他唤醒的旋律？
他想知道，那张空白的纸上，是否……能留下一点只属于他程蝶生的、哪怕是最微小的痕迹？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原始的、近乎本能的探索欲，像一颗破土而出的种子，顶开了压在心头的巨石。他深吸一口气，那气息带着晨间的微凉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决绝。他没有立刻冲向钢琴，也没有再退回房间。他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专注，朝着那个角落迈出了第一步。
一步。一步。一步。
距离在缩短。心跳在加速。但这一次，脚步里不再只有恐惧的拖拽，更多了一份小心翼翼的、属于自己的主动靠近。阳光落在光滑的黑色漆面上，反射出温暖的光晕。那个被微调的角度，让钢琴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琴凳前那道小小的缝隙，更像是一个无声的、等待他落座的邀请。
程蝶生停在琴凳前。他低头看着那张空白的谱纸，削好的铅笔静静地躺在上面。他伸出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轻轻拂过纸张光滑的表面。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带来一种奇异的真实感。
他坐了下来。琴凳柔软而富有支撑力。这个位置，这个角度，让他的视线刚好能平视那排象牙白的琴键。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在晨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像一排沉默的、等待被叩响的门扉。
他抬起右手，悬停在琴键上方。指尖依旧在微微颤抖，掌心沁出细密的汗。童年幻影在眼前一闪而过，但很快被那张空白谱纸带来的强烈吸引所取代。他闭上眼睛，努力回忆着昨天指尖触碰琴盖边缘时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回忆着那一声模糊却真实的弦鸣。
不是为了完美。
不是为了取悦。
只是为了……触碰。为了发出自己的声音。
程蝶生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孤注一掷的光芒！不再犹豫，不再等待勇气积聚到顶点，他带着一种近乎莽撞的、属于他自己的冲动，指尖带着些许颤抖，重重地按在了其中一个琴键上！
“咚——！”
又是一个低沉、浑厚、带着明显紧张力度的音符！比昨天的弦鸣清晰得多，也生硬得多！像一块未经雕琢的石头，突兀地砸进清晨的宁静！
声音响起的瞬间，程蝶生的身体再次如同过电般剧烈一颤！心脏狂跳！但他死死咬住牙关，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缩回手！指尖依旧死死地按在那个琴键上，感受着琴键细微的震动和那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的余韵。
没有毁灭！
只有声音！
他的声音！
巨大的冲击感再次席卷而来，但这一次，里面混杂了更多难以置信的兴奋和一种……笨拙的掌控感！他做到了！他主动地、用力地按响了它！
他像是被这成功的喜悦（哪怕是如此微小的成功）短暂地冲昏了头脑，又像是急于确认这种掌控感。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毫无章法地，又伸出另一只手的食指，胡乱地、带着生涩的力度，按下了旁边的另一个琴键！
“锵——！”
一个完全不和谐的音符骤然响起！尖锐、刺耳，与刚才的低沉音符碰撞在一起，发出令人牙酸的噪音！
程蝶生瞬间僵住！脸上的兴奋如同潮水般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巨大的错愕和羞耻！难听！太刺耳了！像用指甲刮过玻璃！他怎么会按出这么难听的声音？！刚才那点微弱的掌控感和兴奋感瞬间被击得粉碎！自我怀疑的阴云再次汹涌而至，带着冰冷的嘲讽将他淹没！
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了双手，紧紧攥成了拳头！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他死死地低着头，不敢再看那排琴键，仿佛它们都在无声地嘲笑他的笨拙和无能。巨大的沮丧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吞没。他算什么？连两个音符都按不好！
就在这巨大的羞耻和退缩感即将将他彻底击垮，让他再次逃离时——
“吱呀——”
一声极其轻微的、门轴转动的声响自身后传来。
程蝶生浑身剧震！像被一道闪电劈中！他猛地转过头！
只见主卧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了一条缝隙！黎耀辉高大的身影就站在门缝后的阴影里！他显然没有出门！他穿着居家的灰色高领毛衣和休闲长裤，头发微乱，手里还拿着一份文件，深邃的眼眸正透过门缝，一瞬不瞬地、无比清晰地凝视着他！凝视着他刚才那笨拙、慌乱、制造出刺耳噪音的全过程！
程蝶生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脸颊火烧火燎，巨大的羞耻感如同海啸般将他彻底淹没！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舞台上出尽洋相、被唯一观众抓个正着的小丑！无地自容！他猛地站起身，带得琴凳向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他想立刻冲回房间，把自己永远锁起来！
然而，就在他即将付诸行动的瞬间，黎耀辉动了。
他没有退回房间，也没有关上房门。他反而从那道缝隙里，完全走了出来。步伐沉稳，没有丝毫被撞破的尴尬或愠怒。他径首朝着程蝶生，朝着那架钢琴走来。
程蝶生的身体绷紧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在肋骨下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他想逃，但双脚却像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黎耀辉一步步走近，带着一种无形的、温和却不容忽视的压迫感。
黎耀辉在距离他两步远的地方停下。目光没有落在程蝶生写满羞愤和绝望的脸上，而是落在了那排刚刚被粗暴对待过的琴键上。
他没有说话。
在程蝶生几乎窒息的注视下，黎耀辉极其自然地伸出手——不是去触碰程蝶生，而是越过他，用他那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地、精准地按下了刚才程蝶生胡乱按下的那个琴键。
“锵——”
同样的音符再次响起，依旧尖锐刺耳。
程蝶生愣住了，不明白黎耀辉为什么要重复这个“错误”。
然而，黎耀辉的动作没有停。他的手指如同拥有独立的意志，在那个刺耳的音符之后，极其自然地、流畅地滑向了旁边的另一个琴键，接着是下一个，再下一个……他的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感，指尖在琴键上轻盈地跳跃、连接。一串简单、舒缓、却异常和谐悦耳的音符，如同山涧清泉，潺潺流淌而出。
那声音与程蝶生制造的刺耳噪音形成了天壤之别！它轻柔地包裹了程蝶生紧绷的神经，驱散了那令人窒息的羞耻感。
黎耀辉没有弹奏复杂的旋律，只是几个音符的简单组合与连接。他弹完这短短几个音符，便收回了手。那和谐的音符在空气中缓缓消散。
然后，他才抬起深邃的眼眸，目光平静地、首接地看向程蝶生那写满震惊和不解的脸。
“它只是一个音符，程蝶生。”黎耀辉的声音低沉而平稳，没有任何责备或指导的意味，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对错。只有……连接。”
他的目光扫过刚才被程蝶生胡乱按下的两个琴键，又落回程蝶生震惊的双眼。
“单独听，或许突兀。”他顿了顿，目光变得异常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琴键，看到了更本质的东西，“但找到它旁边合适的声音，它就能成为旋律的一部分。就像……”
黎耀辉的目光最终定格在程蝶生的脸上，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探究的温和。
“你昨天按下的那个音。”
程蝶生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浑身剧震！
黎耀辉……他不仅看到了！他听到了！他听到了昨天那声模糊的弦鸣！他甚至……记得！
更震撼的是他的话！
没有对错！
只有连接！
那个被他自己视为噪音的音符，在黎耀辉的指尖，竟然能融入和谐之中？而他昨天那个模糊的音……也能成为旋律的一部分？
巨大的冲击如同潮水般冲刷着程蝶生的认知！他呆呆地看着黎耀辉，看着他深邃眼眸中那片沉静的墨色。那里没有嘲笑，没有失望，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了然和一种近乎引导的平和。
黎耀辉没有再说什么。他只是深深地看了程蝶生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太多程蝶生此刻无法解读的信息。然后，他极其自然地转身，仿佛只是随手示范了一个再平常不过的道理，迈着沉稳的步伐，重新走回了主卧。
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没有发出任何多余的声音。
客厅里再次只剩下程蝶生一个人，站在钢琴前，沐浴在晨光里。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黎耀辉指尖流淌出的那几个和谐音符的余韵，和他那句石破天惊的话语：
“没有对错。只有连接。”
程蝶生缓缓低下头，目光再次落在那排沉默的象牙白琴键上。刚才被自己按出刺耳噪音的那个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恐惧和自我怀疑的阴云并未完全消散，但此刻，在那片阴云之上，仿佛被黎耀辉那几个简单的音符撕开了一道口子，透进了一种全新的、名为“可能”的光芒。
他不再感到纯粹的羞耻。一种混合着震惊、茫然、以及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的探索欲，在心底悄然滋生。
他迟疑地、带着一种全新的心境，缓缓坐回了琴凳上。目光落在刚才黎耀辉触碰过的琴键上，又移向自己昨天触碰过的那个琴键。
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再次伸出了手指。这一次，不再是莽撞的砸下，而是带着一种尝试“连接”的、小心翼翼的试探。
指尖落下。
“咚……”
声音依旧生涩，却不再慌乱。
冰封的河面之下，第一道尝试沟通的暖流，正悄然涌动。而那道门缝之后的目光，是这探索之旅上，沉默却至关重要的灯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