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下那冰凉坚硬的触感,和那一声模糊却清晰的弦鸣,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程蝶生灵魂深处厚重的冰层,留下灼热而持久的余震。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那只触碰过琴键的右手。指尖微微蜷缩着,仿佛还能感受到那光滑坚硬的质地。没有预想中的剧痛,没有毁灭性的黑暗降临。只有一种……空茫的、难以置信的、劫后余生般的悸动,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回响。
他做到了。
他主动触碰了它。
它……没有立刻吞噬他。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恐惧本身更加汹涌澎湃。像一块巨石投入死水潭,激起的不是涟漪,而是滔天巨浪。程蝶生感觉自己的心脏在疯狂擂动,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膜里轰鸣,震得他头晕目眩。身体因为巨大的情绪波动而微微发抖,额角的冷汗滑落,滴在光洁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
他猛地抬起头,再次看向那排沉默的象牙白琴键。阳光落在上面,温润的光泽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眼。恐惧感依旧盘踞在心底,像一头蛰伏的巨兽,但它的阴影,似乎因为刚才那短暂的一触,而被撕开了一道极其微弱的缝隙。缝隙里,透进了一丝名为“可能”的、极其陌生的微光。
他不敢再碰。那微弱的勇气似乎己经在刚才那一触中耗尽。他像被烫到一样,猛地转过身,几乎是逃也似的,脚步踉跄地冲回了属于自己的那间客房。门在身后被他用力关上,发出“砰”的一声轻响,仿佛要将那架钢琴和刚才发生的一切都隔绝在外。
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程蝶生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他抬起手,指尖依旧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自己的手指,又仿佛透过手指,看到了琴键上那一点被自己指尖触碰过的、几乎看不见的微小痕迹。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心底翻涌。有后怕,有残留的恐惧,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巨大的悸动和……一丝微弱的、近乎委屈的释然。仿佛一个被冤枉了太久的孩子,终于得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证据。
他缓缓滑坐在地板上,背靠着门板,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但不再是崩溃前的征兆,而是一种剧烈情绪宣泄后的虚脱和……一种奇异的平静。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心脏缓慢平复的跳动声。
书房的门缝后,黎耀辉高大的身影依旧如同凝固的雕塑。他深邃的眼眸透过那道缝隙,将程蝶生从触碰琴键到仓惶逃回房间的全过程,一丝不落地收入眼底。
他看到程蝶生触碰琴键时眼中那孤注一掷的决绝和恐惧。
看到他指尖落下后,身体瞬间的僵硬和瞳孔中爆发的难以置信的冲击。
看到他像受惊的兔子般猛地缩回手,低头凝视指尖时,脸上那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悸动。
也看到他最终仓惶逃回房间,那扇门重重关上的瞬间。
黎耀辉紧握门把的手,缓缓松开了力道。指关节因为刚才的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张冷峻的脸庞上,紧绷的下颌线条终于彻底松弛下来,紧绷的嘴角甚至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几乎看不见、却蕴含着巨大情绪波动的弧度。
震撼。
欣慰。
更深沉的心疼。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名为“希望”的暖流,悄然注入他那颗习惯于冷静计算的心脏。
他没有立刻走出去。他需要给程蝶生空间,消化这石破天惊的第一次主动触碰带来的巨大冲击。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那复杂的情绪在胸中激荡、沉淀。阳光透过书房的窗户,在他身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许久,黎耀辉才无声地退开,轻轻掩上了书房的门。他没有去打扰程蝶生,而是转身走向了厨房。
夜色悄然降临,给奢华冰冷的公寓披上了一层静谧的蓝灰色外衣。程蝶生蜷缩在客房的地板上,背靠着门,不知过了多久。身体的颤抖早己平息,但指尖那冰凉的触感和那一声微弱的弦鸣,却如同烙印般清晰,反复在他脑海中回放。
饥饿感伴随着胃部的隐隐不适感再次袭来,提醒着他现实的存在。他挣扎着站起身,脚步有些虚浮。他需要水,或者……去看看厨房是否真的有黎耀辉说的汤。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丝残余的警惕和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轻轻拉开了房门。
客厅里只开着一盏昏暗的壁灯,光线柔和。那架黑色的钢琴沉默地伫立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一个被遗忘的、不再具有威胁的庞然大物。程蝶生的目光快速扫过它,心脏还是不受控制地紧缩了一下,但不再是灭顶的恐惧,而是一种……余悸未消的复杂。
他小心翼翼地走向开放式厨房。吧台上,果然放着一个保温桶。旁边还有一只干净的瓷碗和汤勺。
他迟疑了一下,走过去。保温桶的盖子边缘还氤氲着细微的热气。他打开盖子,一股浓郁的、带着淡淡药材香气的鸡汤味道瞬间弥漫开来,温暖而。是黎耀辉说的汤。
程蝶生默默拿起碗和勺,盛了一碗汤。温热的汤水顺着食道滑入胃袋,带来熨帖的暖意,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和不适感。他小口小口地喝着,动作机械,思绪却依旧停留在下午那石破天惊的一触上。
就在这时,浴室的方向传来了细微的动静。磨砂玻璃门内亮着灯,隐约传来水流的声音。
黎耀辉在里面。
这个认知让程蝶生喝汤的动作微微一顿。他下意识地放轻了动作,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一种微妙的、难以言喻的情绪悄然滋生。不再是单纯的戒备或疏离,里面混杂着一丝因为下午那个“秘密突破”而产生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不自在?或者说,是一种被“见证”后的微妙心绪。
他快速喝完碗里的汤,将碗勺洗净放好。胃里有了暖意,身体似乎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自己房间走去。经过浴室门口时,里面的水声刚好停止。
程蝶生的脚步下意识地加快了些。就在他即将推门进入自己房间的前一秒——
“咔哒。”
浴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黎耀辉走了出来。他穿着深色的浴袍,领口微敞,湿漉漉的黑发还在往下滴着水珠,顺着脖颈滑入线条分明的锁骨。浴袍下的身躯挺拔而充满力量感,带着沐浴后的清爽气息和一丝慵懒的居家感,与他平日西装革履的冷峻形象判若两人。
程蝶生的身体瞬间僵住!他停在客房门口,手还搭在门把上,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股热意毫无预兆地冲上脸颊和耳根!他猛地低下头,视线死死盯着自己脚下的地面,仿佛要将光洁的地板看出一个洞来。心跳再次不受控制地加速。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黎耀辉。褪去了“星耀总监”的光环和“契约债主”的冰冷外衣,眼前的男人只是一个刚刚沐浴完毕、散发着水汽和体温的……真实存在的人。这种强烈的、带着生活气息的“真实感”,比任何话语都更具冲击力,瞬间瓦解了程蝶生好不容易筑起的心理防线,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慌乱和不知所措。
黎耀辉似乎也没料到程蝶生会正好在门口。他擦着头发的手微微一顿,深邃的目光落在程蝶生低垂的脑袋和泛红的耳根上。那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随即又恢复了惯常的沉静。他没有说话,只是走到客厅角落的饮水机旁,接了一杯温水。
然后,他端着水杯,朝着程蝶生的方向走了过来。
程蝶生的身体绷得更紧了,搭在门把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他要说什么?关于下午钢琴的事?还是……
黎耀辉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停下。没有靠得太近。他将那杯温水递了过来,声音低沉,带着沐浴后的微哑,却异常清晰平稳:
“姜茶在保温杯里,在床头柜上。睡前喝掉,驱寒。”
没有提钢琴。
没有提下午那个石破天惊的触碰。
没有提任何与“契约”或“恐惧”相关的话题。
只有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关于一杯姜茶的叮嘱。
程蝶生愣住了。他迟疑地抬起头,撞进黎耀辉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审视,没有探究,只有一片沉静的、如同无风湖面般的平和。仿佛下午那个在书房门缝后、眼神复杂地见证他触碰琴键的人,根本不存在。
程蝶生下意识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杯温水。指尖再次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黎耀辉温热的皮肤。这一次,那温热的触感似乎不再那么具有侵略性,反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谢谢。” 一个极其轻微、几乎听不见的音节,从程蝶生干涩的喉咙里挤了出来。声音嘶哑,却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波动。
黎耀辉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走向了自己的主卧方向。浴袍的下摆随着他的步伐轻轻摆动。
程蝶生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杯温热的清水,看着黎耀辉消失在主卧门后的背影。客厅里再次恢复了寂静。
他低头看着杯中微微晃动的水面,又看向自己房间虚掩的门。床头柜上,果然放着一个白色的保温杯。
姜茶。
驱寒。
这最寻常的关怀,经由黎耀辉那平稳无波的声音说出来,经由他沐浴后带着水汽和体温的真实身影传递出来,竟比任何华丽的言语都更能穿透程蝶生冰封的心防。
指尖触碰琴键带来的悸动余波未平。
一杯温水和一杯姜茶的暖意悄然渗透。
而那个沉默转身的背影,像一座沉静的山,在门缝透出的微光中,投下无声却坚实的影子,笼罩着这片刚刚经历了一场灵魂余震的、逐渐解冻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