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蝶生那句冰冷的“你赢了……契约继续”,像一把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黎耀辉的心脏,并在那里持续释放着名为“悔恨”的寒毒。他看着病床上重新陷入昏睡、脆弱得如同薄瓷般易碎的身影,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他那套冰冷的“契约”和“价值”逻辑,在这场与灵魂创伤的角力中,输得一败涂地。他赢了吗?他赢得了一个更破碎、更封闭、仅靠生存本能维系的躯壳。
不。这不是他想要的。从来都不是。
黎耀辉沉默地坐在病房的阴影里,窗外晨曦的微光落在他紧锁的眉宇和布满血丝的眼底。疲惫感如同实质般包裹着他,但更深的是翻涌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自责与无措。他需要做点什么。不是解释,不是道歉,那些空洞的言语在程蝶生筑起的冰墙前只会显得更加虚伪和苍白。他需要一个行动,一个能穿透冰层、推翻他自己亲手建立的“契约论”的行动。
程蝶生再次醒来时,己是午后。高烧退去,留下的是深入骨髓的虚弱和挥之不去的寒意。身体的疼痛稍缓,但精神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他睁开眼,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那场与钢琴的惨烈对抗和黎耀辉冷酷的逼迫,像循环播放的噩梦在脑海中挥之不去。
病房里很安静。黎耀辉不在。这让程蝶生紧绷的神经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懈,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空洞和茫然。契约继续?他该做什么?像被修复的机器,等待下一次启动指令?
就在他试图将混乱的思绪重新塞回冰封的麻木中时,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
黎耀辉走了进来。他换了一身干净的深灰色休闲装,下巴的胡茬刮得干干净净,虽然眉宇间依旧带着浓重的疲惫,但那份掌控一切的锐利和压迫感却收敛了许多。他没有立刻走向病床,而是停在了门口。
程蝶生的目光下意识地落在他身上,带着冰冷的戒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黎耀辉没有看他,而是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硬壳的长方形盒子放在了墙边的小茶几上。那盒子是深棕色的,边角有些磨损,透着一股被时光过的气息,与这间现代化病房格格不入。
程蝶生的视线被那个盒子吸引。那是什么?
黎耀辉这才走到病床边,依旧保持着几步的距离。他没有像之前那样用命令式的口吻询问身体状况,只是沉默地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试了试水温,然后递到程蝶生唇边。动作自然,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小心的谨慎。
程蝶生迟疑了一下。极度干渴的喉咙最终战胜了抗拒的本能。他微微侧头,就着黎耀辉的手,小口啜饮着温热的清水。水流滋润了干裂的唇舌和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黎耀辉等他喝完,放下水杯。然后,他转身走向那个放在茶几上的旧盒子。
程蝶生的目光紧紧追随着他。
黎耀辉打开盒盖,里面不是文件,也不是医疗器械。里面静静躺着一张……黑胶唱片。黑色的胶盘,边缘己经有些细微的磨损,纸质封套也有些泛黄卷边。封套上印着一位穿着旗袍、气质温婉的女歌手,下方是繁体字的曲目,其中一首赫然是——《似水流年》。
黎耀辉极其小心地将唱片取出,动作轻柔得像在对待一件稀世珍宝。他走到病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柜子前——程蝶生这才注意到,那里不知何时被搬进来一台小巧、复古的便携式黑胶唱片机。机器保养得很好,显然是主人的心爱之物。
黎耀辉将唱片放在唱盘上,动作熟练地放下唱针。
一阵细微的电流嗡鸣声后,空灵、舒缓、带着旧时光韵味的钢琴前奏,如同涓涓细流,温柔地流淌在寂静的病房里。是《似水流年》。女歌手的嗓音温润醇厚,带着一种历经世事的沧桑与平和,娓娓道来,瞬间驱散了病房里消毒水的冰冷气息,营造出一种奇异的、抚慰人心的宁静氛围。
程蝶生愣住了。他怔怔地看着黎耀辉站在唱片机旁的侧影。那个永远西装革履、冷静自持的“黎总监”,此刻却像一个虔诚的守护者,守着一台老旧的唱片机,播放着一张明显年代久远的唱片。他脸上的线条在柔和的乐声中似乎也软化了几分,眼底翻涌着一种程蝶生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怀念?痛楚?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温柔?
这画面与他记忆中冷酷逼迫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近乎荒谬的割裂感。程蝶生冰封的心防,因为这意外的景象和那抚慰人心的旋律,被撬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黎耀辉没有回到床边。他就那样背对着程蝶生,静静地站在唱片机旁,目光似乎落在窗外,又似乎穿透了时光,落在一个遥远的、不为人知的地方。他的背影在流淌的乐声中显得格外挺拔,却又透出一种深沉的孤寂。
音乐舒缓地流淌着,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拂过程蝶生疲惫不堪的心弦。紧绷的神经在不知不觉中放松下来,身体的疼痛似乎也被这温柔的声波抚慰。他靠在枕头上,目光却无法从黎耀辉的背影上移开。这个男人的身上,似乎藏着太多他无法理解的矛盾。
一曲终了,唱针抬起,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余韵在病房里萦绕不去。
黎耀辉依旧沉默地站在那里,没有回头。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转身,目光重新落回程蝶生脸上。那眼神不再是审视或掌控,而是一种深沉的、带着某种决断的平静。
他走到床边,没有坐下,只是站着,看着程蝶生,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坦诚:
“程蝶生,‘契约’……结束了。”
程蝶生的瞳孔猛地一缩!结束了?什么意思?
黎耀辉似乎不需要他回答,继续说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沉重地敲打在寂静的空气里:
“我逼你面对钢琴,不是因为那份该死的契约条款。也不是仅仅为了你的‘天赋价值’。”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在凝视程蝶生,又仿佛在凝视程蝶生身后那个同样被阴影笼罩的、幼小的自己。
“是因为……” 黎耀辉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沙哑,仿佛在触碰某个尘封己久的、布满灰尘的角落,“因为我见过,被恐惧彻底吞噬的天才是什么样子。见过它如何一点点蚕食掉光芒,把人变成行尸走肉,最后……连那点不甘的火星都彻底熄灭在黑暗里。”
他的目光扫过程蝶生苍白脆弱的脸,又似乎透过他,看到了另一个遥远时空里同样绝望的身影。
“我逼你,是害怕。” 黎耀辉的喉结滚动了一下,这个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澜,“害怕看到另一个可能的光,被同样的黑暗彻底吞没。害怕……来不及。”“所以,我用了最错误的方式。” 黎耀辉的目光终于完全聚焦在程蝶生脸上,带着一种近乎沉重的坦率,“我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施加压力的源头。把你推得更深。这是我的错。无可辩驳。”
他微微停顿,病房里只剩下两人细微的呼吸声。
“这张唱片,” 黎耀辉指了指角落的唱片机,声音恢复了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是我母亲留下的。她……曾经也有一把能穿透人心的好嗓子。” 他的眼神瞬间掠过一丝深刻的痛楚和怀念,“《似水流年》,是她最爱唱,也……唱得最好的歌。每次听,我都觉得,有些声音,不该被埋没,不该被恐惧打败。”
他看着程蝶生,眼神异常认真:“程蝶生,留下来。不是为了什么契约。是因为这里,” 他指了指唱片机,又指了指程蝶生的心口,“和这里,需要时间,需要空间,去找到答案。答案只在你心里,没人能逼你,包括我。我会等。等到你……愿意自己走出来,或者,告诉我你想离开。”
说完这番话,黎耀辉没有等待程蝶生的任何回应。他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包含了歉意、沉重、一种近乎托付的期待,以及……一种程蝶生无法解读的、深藏的疲惫。
然后,他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病房。没有回头。
门轻轻合拢。
病房里再次恢复了寂静。只有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似水流年》那温润醇厚的余韵,和消毒水的味道混合在一起。
程蝶生依旧靠在枕头上,久久地,一动不动。
黎耀辉的话,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在他冰封的心湖上掀起了滔天巨浪。
契约……结束了?
逼他……是因为害怕他被黑暗吞噬?害怕……来不及?
那张唱片……是他母亲留下的?他也曾见过“被吞噬的天才”?
“有些声音,不该被埋没,不该被恐惧打败……”
“我会等……”
这些话,这些从未在黎耀辉身上出现过的坦诚、脆弱、甚至……一丝恳求的意味,彻底颠覆了程蝶生对他的认知。那层冰冷的“契约”外衣被黎耀辉亲手撕下,暴露出的内核,竟是一个同样背负着沉重过往、同样害怕失去、同样在黑暗中试图守护一丝微光的……伤痕累累的灵魂?
程蝶生缓缓抬起自己那只没有扎针的手。指尖因为高烧和虚弱还在微微颤抖。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仿佛透过手指,看到了那架冰冷的黑色钢琴,看到了童年昏暗房间里落满灰尘的旧琴键,看到了父亲暴怒扭曲的脸……
然后,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极其缓慢地,移向了角落那台静静伫立的唱片机。
黑胶唱片静静地躺在那里,封套上女歌手温婉的笑容在午后的光线下显得有些朦胧。
一种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冲动,像一颗在冻土下挣扎了太久、终于感受到一丝暖意的种子,极其艰难地、破土而出。
他想……听清楚那首歌。
他想……知道那首《似水流年》完整的旋律。
他想……知道,是什么样的声音,能让黎耀辉那样的人,眼中流露出那样深沉的痛楚和怀念。
这个念头,不再是出于被动的接受或冰冷的契约,而是源于他自己内心深处,第一次主动萌发的、微弱却真实的好奇与……渴望。
冰封的荒原上,第一道主动的裂隙,悄然绽开。无声,却蕴含着足以改变一切的力量。黎耀辉的过往阴影如同冰山一角显露,程蝶生的心防在音乐与坦诚的双重冲击下,终于开始了从被动到主动的艰难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