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CU门外,家属等候区。
惨白的灯光无情地倾泻下来,将一排排冰冷的蓝色塑料座椅照得如同停尸间的长凳。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绝望、焦虑和泪水蒸发后留下的咸涩气息。时间在这里被无限拉长、扭曲,每一秒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
我蜷缩在角落一张硬邦邦的塑料椅上,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眼睛又干又涩,布满了红血丝,却固执地、一眨不眨地盯着那扇紧闭的、象征着生与死界限的厚重金属门。门上方,“重症监护室”几个猩红的大字,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的视网膜上。
顾言在里面。
那个总是沉默、总是冰冷、总是拒人千里的顾言,此刻正躺在里面,脆弱得如同风中的烛火。
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了,可“暂时”两个字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胃出血,失血性休克……那些冰冷的医学名词反复在我脑海里盘旋,每一次回想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灭顶般的后怕。
指尖无意识地紧紧交握着,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红痕。那被他在沉睡中紧握过的触感,仿佛还残留着冰冷的印记,此刻却成了支撑我坐在这里的唯一暖意。冰与火的记忆在生死面前被彻底淬炼,只剩下一个无比清晰的念头:他不能有事。他必须好起来。
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中,我的手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上跳跃着“李助理”三个字。
我几乎是颤抖着接通了电话,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喂…李助理……”
“林小姐!”李助理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和凝重,透过电波清晰地传来,“您和顾总在一起吗?我联系不上顾总!公司这边有紧急情况,董事会那边……”
“李助理!”我猛地打断他,巨大的恐惧和压力让我几乎失声尖叫,“顾总…顾总他…在医院!ICU!”
电话那头瞬间死寂。几秒钟令人心慌的沉默后,李助理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什么?!ICU?!怎么回事?!哪家医院?!顾总怎么了?!”
我强忍着喉咙的哽咽,用最简短的语句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从他在休息室昏倒,到救护车,到抢救,再到现在的ICU观察。
“……医生说暂时脱离危险了,但还在ICU观察,防止再出血……”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几乎说不下去。
“市中心医院ICU……好!我马上到!”李助理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重,“林小姐,麻烦您先在那边守着,有任何情况立刻打我电话!公司这边……”他顿了顿,语气变得异常严肃,“在顾总情况稳定之前,所有消息必须封锁!绝对不能让外界,尤其是董事会和媒体知道顾总现在的状况!请您务必保密!”
“我…我知道!我明白!”我用力点头,仿佛电话那头的人能看到。封锁消息……我虽然不懂商场上的风云诡谲,但也知道顾言这样的人物突然倒下意味着什么。巨大的责任感和压力沉甸甸地压在了肩上。
挂了电话,等候区又恢复了死寂。但我知道,外面属于顾言的世界,恐怕己经因为他的倒下而掀起了滔天巨浪。而我,是唯一守在风暴眼边缘,守着这个秘密的人。
时间在煎熬中一分一秒地爬行。走廊尽头高高的窗户透进的光线,从深沉的夜色,渐渐变成了灰蒙蒙的晨曦。我的身体僵硬麻木,眼睛又酸又胀,却依旧固执地盯着那扇门。
终于,在天空泛起鱼肚白的时候,那扇厚重的金属门无声地滑开了一道缝隙。
一名穿着淡蓝色护士服、戴着口罩的护士走了出来,目光扫过空荡荡的等候区,最后落在我身上。
“林小姐?”护士的声音透过口罩传来,带着职业性的温和。
“是!我是!”我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护士!他…顾总怎么样?”
护士看着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苍白的脸,眼神里多了一丝理解:“别担心,病人情况稳定。出血点没有再出血的迹象,血压和心率都维持在正常范围了。意识也恢复了,刚刚醒过来一会儿。”
醒了!
他醒了!
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眼泪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我死死捂住嘴,才没有哭出声来,身体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护士…我…我能看看他吗?就一会儿!就一会儿!”我哽咽着,近乎哀求。
护士犹豫了一下,看了看时间,又看了看我憔悴不堪的样子,似乎有些不忍,但还是轻轻摇了摇头:“ICU有严格的探视制度,上午十点才开放家属探视。而且病人刚醒,还很虚弱,需要安静休息。”
十点……
还要等几个小时。
巨大的失落瞬间冲淡了喜悦。我知道规矩,可……我太想亲眼确认他没事了!太想看看他睁开眼睛的样子了!
“不过,”护士似乎看出了我的失望,补充道,“病人意识清醒后,我们询问了他的意愿。他要求见你。”
轰——!
我的心跳再次停摆!
他……要求见我?!
在刚刚脱离危险、意识恢复的第一时间,他要求见的人……是我?!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比任何语言都更强烈、更首接地撞碎了我心中所有的不安和疑虑!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从心口炸开,瞬间流遍西肢百骸,连指尖都微微发麻!
“他……他要见我?”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难以置信和无法言喻的悸动。
护士点点头:“是的。所以我们破例,给你五分钟的探视时间。跟我来,穿上隔离衣,做好消毒。”
巨大的惊喜和一种近乎神圣的使命感瞬间充盈了我!我用力抹掉脸上的泪水,用力点头:“好!好!谢谢护士!谢谢!”
跟着护士走进旁边的准备间,换上淡蓝色的无菌隔离衣,戴上帽子和口罩,浑身上下喷洒刺鼻的消毒水。冰冷的隔离衣贴在身上,却丝毫无法冷却我内心滚烫的激动和紧张。
终于,再次站在了ICU那扇厚重的门前。护士刷卡,门无声滑开。
一股更加强烈的消毒水味和仪器运转的低鸣混合着生命的气息扑面而来。里面是一个巨大的、被玻璃隔断分割成若干单间的空间。灯光柔和,但气氛肃穆。穿着同样隔离衣的医护人员在仪器间穿梭忙碌,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敬畏的生命交响曲。
护士引着我走向其中一个隔间。隔着透明的玻璃墙,我一眼就看到了他。
顾言。
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身上盖着无菌被单。脸色依旧苍白,但不再是那种骇人的死白,而是有了一丝微弱的生气。浓密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氧气面罩换成了更轻便的鼻导管,透明的软管绕过他的耳廓,将氧气送入他的鼻腔。他的手臂露在外面,手背上扎着留置针,透明的液体正通过细细的管子缓缓流入他的血管。旁边的心电监护仪屏幕上,绿色的线条规律而稳定地跳动着。
他闭着眼睛,似乎还在浅眠,胸膛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整个人陷在病床里,卸去了所有冰冷坚硬的伪装,只剩下一种令人心碎的脆弱和……奇异的宁静。
护士轻轻推开门,示意我进去。
我屏住呼吸,脚步放得极轻极轻,仿佛怕惊扰了一个易碎的梦。一步步靠近病床,靠近那个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的男人。
终于站在了他的床边。离得这么近,能清晰地看到他苍白的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到他浓密睫毛的每一次细微颤动,看到他鼻翼随着呼吸轻轻扇动。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雪松气息,被浓重的消毒水和药味掩盖了大半,却依旧若有似无地萦绕着。
巨大的心疼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柔情瞬间溢满了胸腔。我看着他,这个总是高高在上、遥不可及的男人,此刻如此真实、如此脆弱地躺在我面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交织在一起,化作眼底一片温热的水汽。
我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控制的微颤,极其轻柔地、像触碰稀世珍宝一样,想要拂开他额前一丝被汗水濡湿、略显凌乱的墨发。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额头的瞬间——
他浓密的睫毛,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
然后,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初时还带着沉睡初醒的迷茫和一丝生理性的水汽,如同蒙着薄雾的寒潭。视线先是有些涣散,茫然地落在惨白的天花板上。
几秒钟后,那涣散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缓缓地、精准地聚焦,最终,落在了我的脸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静止。
ICU里仪器的低鸣,护士走动的细微声响,仿佛都消失了。
他的目光,不再是记忆中的冰冷审视,也不是疲惫不堪的浑浊。那里面,有一种初醒的脆弱,一种劫后余生的茫然,还有一种……极其复杂的、难以解读的深沉情绪。
他就这样看着我,一眨不眨。
那目光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沉甸甸地落在我的身上,穿透了隔离衣,穿透了口罩,首抵我的灵魂深处。没有言语,没有动作,只有这无声的、长久的凝视。
空气凝固了。我的指尖还僵在半空,离他的额头只有咫尺之遥,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几乎要撞碎肋骨。脸颊在口罩下滚烫一片,呼吸也变得无比困难。
他醒了。
他在看着我。
用这种……我从未见过的、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的目光。
冰山的堡垒在病痛中彻底坍塌,而在这片废墟之上,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毫无保留地……看着我。
没有冰冷驱逐,没有沉睡紧握。
只有这劫后余生、无声的、却重逾千斤的凝望。
这凝望,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迷雾,也像一道无声的枷锁,将我的灵魂彻底钉在了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