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常。
距离零点伏诛,张诚丰之死己过去半月,洛阳的街巷依旧灯火阑珊,倾城阁夜夜笙歌如前,仿佛再没有什么能够真正搅乱人心。
今日入夜得早,天色未全黑,街头的油纸灯便己纷纷点起。
倾城阁外香烟氤氲,帘影轻曳。秋风吹得白幡轻摆,像是在对过客无声颔首。
就在这时,有一道独影穿过长街,缓缓登上那座朱红台阶。
来人身形欣长,负手立于门前,一袭浅金织云长袍勾勒出玉树临风的姿态。衣角流光浮影,玉冠束发,鬓角微垂,风姿恣意。
他眉如削刀,眼含笑意,睫毛极长,鼻梁笔挺,嘴角微翘,似笑非笑。
更奇的是,他没带随从和朋友。
哪怕是在洛阳各大酒馆最面熟的常客也会不免皱眉——药王谷的程云涧,竟然独自一人来了倾城阁。
他一入门,便引来无数目光:有旧识诧异、也有新人低声打量。可程云涧仿佛全然不觉,只懒懒扫了一眼,笑意未显,神色却颇为自在。那玩世不恭的气息依旧,却比往常多出一分难以言说的……专注。
像是今日来此,他确有其人,其事,其思,不只是惯常的嬉游作态。
掌柜接到消息时吓了一跳,急忙拢着袖子迎上前去。
“哎哟,今儿是什么风把程公子您吹来了?”他堆着笑,嗓音刻意压得极轻,唯恐惹人注意,眼角却忍不住向西下望了望,“怎的今儿个……公子您一个人来?”
程云涧指尖轻敲扇柄,语气懒洋洋的:“今日清静,独自出来散散心,不成规矩吗?”
掌柜打了个哈哈:“哪儿的话哪儿的话,惯常都是……一群人热热闹闹的,咱也就眼熟了些。今儿个您这身形影单,实在难得一见。”
程云涧唇角一勾,笑得无所谓:“正因为难得,所以想听点曲子,配我心情。”
掌柜忙不迭点头,“那公子您想听哪位姑娘的琴?说一句话,我立刻——”
“不必废话。”程云涧打断他,眸光淡淡斜过来,“洛卿若。她在的话,叫她过来。琴,弹给我一人听。”
掌柜怔了一瞬,脸上浮现出一丝为难:“洛姑娘今晚本打算歇息.....”
程云涧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指尖一翻,从袖中摸出一锭沉甸甸的金子,顺手放在桌案上,金光一闪。
“这叫诚意。”他说,“不够,再添。”
掌柜一看那金光,嘴角几乎咧到耳根,立刻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程公子您一发话,哪儿敢怠慢?我亲自跑一趟!亲自!程公子,这边二楼请——”
程云涧微微颔首,他跟着掌柜走上二楼包间。
他并未急着落座,只倚着窗边立着,望向院外,神情静了下来,白骨折扇在指间缓缓旋转着——像是等琴声,也像是在等一个人。
未几,纱帘一动,一道纤影入室。
洛卿若怀抱古琴,穿一袭素绫织纹的月白衣裙,腰间佩一串细玉流苏,步履稳稳,声息几不可闻。她略施粉黛,唇色淡淡,眉心点了一粒朱砂。
灯下细看,竟比往常更添几分端静。
她一进门,目光便落在窗边那道站着的人影上。
那人没有落座,只靠窗而立,袖中扇骨旋得极慢,像是无所事事,也像是在强自压着什么念头。
他似是察觉她的注视,目光随意一抬,与她遥遥相对一瞬,便又垂下眼睫。
洛卿若微微一顿,笑意不显地收回目光,缓步至案几前坐下,将琴轻轻放稳。
她听说过这个人。
药王谷少主,洛阳城的少爷二代中最难应付的一位。
传言他不理药务、不喜正经,夜夜笙歌,三日一宴、五日一局,出手阔绰,言辞锋利,桀骜不驯连皇亲国戚都曾在他口头吃瘪。
她原本以为,今日来的是个纵情声色、目中无人的纨绔。
可眼前这个人……
眉目间虽有轻浮笑意,却藏着一线难言的疲倦与寂静。
他不像是来寻欢的,更像是来追一场早己注定失落的梦。
洛卿若轻轻扬眉。
看来,这位少主,比她想象中更复杂。
她正欲启唇开场寒暄,程云涧却先一步出声,语调依旧懒散:“弹《流莺》和《清平调》吧。”
洛卿若轻轻点头,撩袍而坐,纤指落于琴弦。
第一声《流莺》响起时,房内灯火正晃,似有风吹过窗缝,将细纱轻掀。
琴音如泉水初涌,绵密而不疾,轻盈中带着点淡淡的哀婉,好似枝头新啼的黄莺,不经意落入了旧梦。
程云涧一动未动。
他倚着窗,扇骨仍在指间旋着,但那一瞬,旋转忽然停下了。
洛卿若分明看到,他的眼底掠过一丝怔神。
她心下一动,又转入第二段。
琴音宛转悠扬,层层叠叠,似清风拂过花树,摇出落英万点。指下之音如絮,缠绕成丝,缓缓铺开一个过去的幻象。
程云涧垂在身侧的手,微微缩了缩。
——他知道这是幻象。
可那琴音太像了,像极了多年前春日午后,黎瑶斜倚窗边,唇角带笑地望着他,一边抚琴一边笑问:“云涧,你要是抄药谱抄累了,来跟着本小姐学琴怎么样?我教你。”
他当年笑她疯言,如今却是她早己不在,曲还在,人己换。
琴音未歇,记忆却先破了堤。
眼前明明是另一个人,指法、节奏、气息都带着不同的风骨,可他偏偏就看出了熟悉,听出了依恋。
程云涧静静站着,目光落在洛卿若身上,却仿佛隔着数年的光影,看见另一个人。
她也是这样坐着,眉目含笑,琴声未歇,指下是山川流水、春风拂面。
他记得某日,烛火微晃,她袖角染着浅酒的颜色,笑意懒懒地道:“你太安静了,云涧,像是要被我这琴声哄睡了。”
眼前这人,不是她。
他知道。
可她的脸庞,她的侧影,她的手势……就连抚琴时下意识抬眸的角度,竟都如此相似,像是有人在他伤口上轻轻划了一刀。
他本不信什么“故人重现”,也不想信。
可这一瞬,他不敢深看、不敢多想,只觉心口一下一下抽着,疼得极慢。
他低声笑了笑,像是自嘲,又是一声哀叹。
两曲终了,余音尚在指尖颤动,檀香袅袅,窗外暮色正浓。
洛卿若将琴弦轻轻拨回原位,纤指搭在琴面,静默片刻,才轻声问道:“公子何故作此长叹?”
她嗓音柔润,带着些许散不去的余韵,像是曲终后的回声,浅浅落在耳边。
程云涧微怔,神思仿佛才从琴声中挣脱。他眸光微敛,仿佛那一声叹息只是无意泄露的缝隙。片刻后,他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没什么,一时走神罢了。”
他话说得轻描淡写,像是在遮掩,又像是真的不愿深谈。
但洛卿若看着他,眼中却浮出一丝似笑非笑的意味,似是从他眼底的寂寞中读出了点什么,却不点破。
她收回目光,唇角仍挂着那抹若有若无的弧度,指腹拂过琴弦,低声问道:“公子还想听什么?”
.......
片刻过后,琴声停下,屋内一时沉静无声,连那素帘都不再摇动。
程云涧像是从一个旧梦中走出,扇骨轻扇。
他在案几前站定,从袖中取出一只银丝包袱,轻放在琴侧,声音温和却疏离:“今晚琴音甚美,多谢姑娘。”
洛卿若起身回礼,垂首一笑:“若公子日后还想听琴,卿若随时恭候。”
程云涧脚步一顿。
他没有回头,只是在门前静了两息,终是转身,目光落在她脸上。
那一眼极轻,却像风吹过枯枝,落下无声的一片旧叶。
“或许吧。”
他说罢,转身离去,衣袍在门口卷起一线暗金微光。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些许秋意与酒气,清清冷冷地钻入衣领。
他一只手抚着心口,那里似有余音未散,像是旧人留下的残声,仍带着回响。
——他知道自己不该再来。
可也知道,他很可能,还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