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既明回过神来时,耳边传来细微声响。
他抬头,那灰衣青年己推开了面前那间木屋的门,侧身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林既明踏进去,屋内比他想象中干净许多。地面扫得整齐,床板铺了薄薄一层草席,角落里放着一盏油灯,灯火稳,微光不晃。屋里有两张床,其中一张己有被褥痕迹,显然早有人入住。
他刚踏进去,便听见一个带着点沙哑的中年男声从床尾传来:“新来的?”
林既明一怔,下意识颔首,抬头看那人。
那人坐在床边,五十上下,肩宽腰厚,面相略显老成却不显恶气。
他正拿着一块木片,在用小刀慢慢削形,手指粗壮,一看便知不是文人。
他动作不断,目光却落在林既明脸上,上下打量了一番。
“别紧张。”那人笑了一下,语气倒有几分熟络,“到这儿头几天都这样。”
林既明略点了点头,没有接话。
哑蛇站在门边,低声道:“今晚起,你住这。明早我会来找你。”
他语气平稳、如常,话说完便自顾关门离去,脚步无声,像没来过一样。
木门合上,屋内只剩两人。
“褚镇川。”中年人主动开口,自报了名字。
林既明沉默片刻,缓声道:“林既明。”
褚镇川咀嚼了一下这个名字:“你是读书人?”
“曾是。”
“听得出来,说话风格像念过书的。” 褚镇川笑,“我是捕快出身,听人说话,一听一个准。”
林既明想了想,还是低声问:“你……也是罪人?”
“当然。” 褚镇川手没停,语气却轻松,“不然你以为我住在这儿,是图山好水好?”
“你做了什么?”
“我啊?” 他像在回忆,又像是在慢慢笑,“原是白石县的捕快。抓过人,破过案,也断过几桩命案。说来也是讽刺,我那几年还真算是个‘正派人’。”
林既明沉默,没说话。
“后来县里出事了。案子大,涉及上头。死的是个孤女,收尸的时候一屋血,说是自杀,可一看就知道是人害的。” 褚镇川语气忽然沉了一些,“我不肯替县令把罪担了,就成了 ‘同谋’。”
“我被打了七天,打得浑身青紫,骨头都断了三根。后来关了七年。” 褚镇川低声笑了笑,“连自己是不是活人都分不清了。有一年冬天,我吐了口血,差点没醒过来。”
“是岛主救的我。”
林既明抬头看他。
“那天夜里,牢房门突然被人劈开了。”褚镇川说着,语气罕见地慢下来,“我们全都以为是天降煞星,吓得连话都不敢说。他一个人,披着黑袍,从外头走进来,眼神淡淡的。他把官官相护的县令、衙门的‘恶人’全杀光了。”
“他说,‘谁想活?’ ”
“那一刻,我居然哭了。”
褚镇川停了一下,偏头看了林既明一眼:“你是不是觉得丢人?”
林既明摇头,轻声道:“不。”
褚镇川看着他,点了点头:“那就好。”
屋里静了一会儿,褚镇川又接着道:“我们这儿,分三层。你现在在的是外岛,基本都是 ‘普通人’;中环是行事的地方,教人谋、教人杀、教人活着;再往里是内岛,除了岛主,谁在那里住,都做些什么,我也不太清楚。”
“规矩不多。” 他手指比了三根:“第一,不许与人冲突。第二,不许偷抢。第三,不许出卖千蛇岛。”
“除此之外,你爱做什么做什么。你信佛你打坐,你信剑你去学剑。有人信钱,每日做账;有人信花酒,也没人拦。岛主不管这些。”
林既明皱了皱眉:“不怕乱?”
“乱了才正常。” 褚镇川笑了一声,“我们不是来洗白的,也不是来修行的。”
“我们只是想有个地方,不会再被人赶。”
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没有愤恨,也没有激动。
林既明沉默了很久,才问出一句:“那位岛主……是怎样的人?”
褚镇川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神情忽然收敛了许多。他放下木片,轻声道:
“岛主啊,是我们这些恶人的救世主。”
褚镇川说这话的时候,眼中那点昏黄灯光像是晃了一下,照亮他脸上的旧疤。那是一道淡得几乎褪色的伤痕,从左眉斜至颧骨,被灯火映得模糊。
“他救我们,只是因为我们被这个世道打上了‘恶人’的烙印。就像他一样。”
林既明听着,没出声。片刻后,他忽然开口问:
“他……是不是姓莫?”
“你怎么知道?”
林既明低头,从怀里摸出那块银符,放在灯下。
“我在山里遇到他。”林既明淡淡道,“那天夜里,我快饿死了。他烤了串肉,分我一口。”
褚镇川盯着那银符看了好一会儿,最后收回视线,长出一口气:“那你命不薄。”
他语气像是说“你上辈子积了德”。
屋里一时静了下来。
风从门缝钻进来,吹得灯火晃了两晃。
林既明忽然问:“那这岛上……平日怎么过?靠什么活?”
“你这问题问得好。” 褚镇川笑了,“你要是把这儿当江湖大寨,那你就错了。”
“岛上没有货币。” 他说,“每个人都能分到饭吃、衣穿,起码不会饿死。可要想吃得好、住得暖,或者换点别的——就得做事。”
林既明轻轻“嗯”了一声。
“有些人出去做买卖,带回货;有些人做药材、养鱼、种地;也有人出去收消息、护送人。每种事都有记账,做得多,给得多。”
“记账?” 林既明问,“那谁来记?”
“那叫‘案档司’。” 褚镇川答,“你要真愿意留,明天去记档房报个名,恐怕那边缺人。”
“缺人?”
“读书人少。” 褚镇川看了他一眼,“像你这样的,一年能来一个就不错。”
林既明沉吟片刻,又道:“……你说岛里有人做买卖、换货,可这世上愿意和千蛇岛做生意的人……真的有吗?”
这话问得不重,却带着读书人那种对秩序天然的质疑。
褚镇川却不以为意,像早料到他会问这个,慢吞吞道:“当然不好做。咱这块招牌在江湖上是臭的,能沾一点就避得远远的。”
他顿了顿:“可岛主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有自己的渠道,也有自己的人。” 褚镇川顿了顿,补了一句, “走私、倒货、私下换货……什么法子他都敢用。你别问太细,你问了我也不一定知道。”
他将木片往床边一放,像把话也一并压下:
“反正我们吃得上、穿得了、药也有、纸也有、饭也有,能抄书、能烧火、能活着——这就够了。”
他抬眼看着林既明,语气平静得仿佛只是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
“你以后会慢慢明白,这地方能维持运转靠的是手段。岛主的手段。”
“而且,我相信能来到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个世界从不缺灰色地带。”
林既明没回话。
油灯光影微弱,他的脸一半藏在暗中,一半落在光里,像是夜色里的一道界限。
他低头看着那枚银符,像是忽然意识到,这地方或许……真的不是传闻中的那样。
这里不净,也不脏。它只是收容那些“别处容不下的人”。
而他,林既明,正是那样一个人。
颠沛流离半生之后,他好像找到了一处容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