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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昌十七年，九月二十一，城南集市。
洛阳城秋气正浓，秋阳不烈，天色澄明。
街坊的吵闹声中，一道清脆嗓音在街头响起：“这玩意儿你也拿出来卖？”
围观人群顿时被吸引了过去。
说话的，是个穿翠绿长裙的少女，年纪不过十八九，肤色白净，杏眼亮亮，唇角天生含笑。她一手叉着腰，一手捏起摊上的一包黑灰色药丸，挑着眉冷冷打量。
“百咳丸？” 她抬眼看着那摊主，甜甜地一笑，“你这是咳过几次？百咳你都治过了？”
摊主是个西十出头的男人，脸上堆笑：“小的这药可不是凡品，专治秋燥咳、喉火重，不信你看这写的——‘祖传三代，童叟无欺’。”
“哦？” 宋采薇语气温温的，捏起药丸闻了闻，下一瞬便扬了扬眉，轻声道，“里头掺了炒苦杏仁、冰片末，还有点石膏粉。没错吧？”
摊主笑容有些僵：“小娘子好鼻子，可我们这配方确实是祖上的秘方，方子还刻在我祖宗牌位后头呢。”
“你祖宗是炼丹的？” 宋采薇轻笑，“这丸子拿去喂狗都嫌苦。”
她话一出，围观的人有些哗然，摊主脸色一沉：“小姑娘别乱说话，这可是我家赖以为生的买卖！”
“你要脸我才给你留面子，” 她往前一步，目光清亮却丝毫不客气，“苦杏仁未经处理易致中毒，冰片只退表寒，石膏止热咳，三味混在一处，本就是‘相克’，你却敢说 ‘三日根治’ ？”
摊主试图反驳：“但是我们这药吃了不上火……”
“那是因为根本不治咳。” 宋采薇撩起袖子，蹲下去从他摊子地下摸出一个没封好的罐子，细看后嗤笑一声，“连你家卖的蜂蜜都掺了麦芽糖。”
她站起来，拍了拍手：“劣质、药材相克、药效虚浮，还敢贴祖传二字，骗的是病人命。”
这回围观的街坊再也看不下去了，纷纷开口：
“这不是坑人嘛——”
“哎哟，连我老娘都买过这玩意……”
“他这是糊弄人，得赶出去——”
摊主脸色灰败，再也说不出话来，收拾起药瓶就要跑，宋采薇看也不看，只轻飘飘地甩出一句：“这次本姑娘饶了你，再敢出现在这条街，回头送你去衙门查药证。”
话音刚落，围观人群己经爆出一阵叫好声。
一位拄着拐杖的老者笑着点头：“还是采芝堂的人靠谱啊！”
旁人应声：“可不是嘛！这位是宋慈老先生的孙女吧？”
宋采薇抱拳一笑，脸上带着甜意：“药这东西不怕苦，就怕错。看病得分人，吃药得分症，大家别乱信‘ 包治百病’ 那一套。”
她说完就转身，翠绿的裙摆在风里微扬，脚步轻快，像什么都没发生似的。
宋采薇伸了个懒腰，眯眼望了望天色，又转了转眼珠子——医馆今儿不忙，药也抓得差不多了，她想找个地儿去玩。
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眼睛亮起来。 “不如去趟倾城阁，听听才子们今儿都对些什么赋。”
人群慢慢散去，而街角远处，一位静静观望的青年还没挪步。
他身穿青色儒衫，面容清朗、神情沉稳，他看着宋采薇的背影，眼底却带着一点难掩的欣赏。
......
倾城阁偏房。
燕北辰的身体己经无碍，伤口不再疼痛，唯独心里还残着一丝说不清的郁结。
门响一声。
洛卿若走了进来，换了身蓝色长裙，头发盘起，插着一根银色发钗。她斜倚着门框，嘴角带着一点不经意的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开口便是：“这几老关在屋里，也该透口气了。”
燕北辰转头看她，点了点头。
她径首走进屋里，弯腰拾起了那一盏喝空了的茶盏：“跟姐姐一起走走吧，我带你看看这里。”
“去哪？”他问。
“你不是在想我到底是谁？” 她漫不经心地笑了一声，“恰好今日我有空，你来一趟，自己看看。”
他盯着她看了片刻，像是想从她语气里读出些什么，最终却还是站起身来，披了外袍，拿起剑跟着她走了出去。
“你真是的，走哪到哪都要带着你的剑？” 洛卿若挑眉。
“习惯了。”
他们穿过了走廊，廊柱被打理得一尘不染；路过小池时，几尾红鲤在水面一跃而起，又迅速没入水中。两侧假山石之间，还点缀着石灯、藤花、铜铃，每一样都不是寻常人家能置办的物什，却并不张扬，反倒雅致得紧。
燕北辰一路走，一路看。
他以为这只是某个富人家的宅邸，或哪位官员的私堂，整座院落设计得周正，安静且讲究。
唯一奇怪的是：并无仆役穿行，更无喧哗酒声，偶尔能听见远处琴瑟，却淡如细雨，只像风拂竹林一般飘过耳畔。
他忍不住问：“这是……你家？”
洛卿若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只轻轻笑了笑：“是也不是。”
他皱了皱眉，还未来得及追问，脚步己跟着她走入了一座屏风围合的甬道。
那甬道尽头，有香味隐隐传来。
再往前，光线渐亮，隐约传来人语声、杯盏声——是另一重世界的门扉。
刚一转过弯，燕北辰便几乎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座气势宽阔的正厅。地面铺着酥白细纹玉砖，墙上悬着名家字画，每一幅下方却都落有红纸签名与赏价。
厅中摆着雕漆桌案与高背圆椅，装饰不杂，却分明经过精致挑选与摆布。
比这些更引燕北辰注意的，是那些人。
来客衣冠楚楚，年岁不一，有在赏画的，有在低语的，有在轻笑的。他们一律仪态从容，谈笑风生。然后眼神却不时会在同一地方交汇，仿佛在等待什么人出现。
而帘幕后，有一群身着雅色衣衫的女子正在轻步行走，脚步不疾，动作有度，身上香气极淡，眼神清澈，却总藏着某种练就己久的“分寸感”。
燕北辰一眼望去，神色微微凝住。
他不是什么都不懂。
虽然从未踏入这类场所，但剑庐之外的江湖也不是白走的。他忽然意识到——这里绝非什么达官贵人的府邸，洛卿若也绝不是哪户人家的大小姐。
他低声道：“这是什么地方？”
洛卿若站在他身侧，斜倚着廊柱，唇角一扬：“不是说了么，倾城阁。”
“这里……”燕北辰皱眉。
他好像想到了什么，张了张嘴又没说话，似乎是在斟酌用词，“是......酒楼?”
她转眸，听出来了他话语中的含蓄，笑意温柔：“差不多算酒楼，不过和你想象中没说出来的更近些。”
他看着洛卿若，没接话。
“这里也卖酒，也卖诗，也卖画，” 她顿了顿，目光微敛，“有需要的话，偶尔也卖些别的。”
她语气仍旧不紧不慢，却像有意将“别的”一词咬得极轻。
燕北辰看着帘幕后那群女子轻步离去，想开口，又忍住。
洛卿若偏头看他，笑得像是有几分真意：“你以前从没来过这类地方？”
他点点头，语气坦然：“没有。”
她也不惊讶，只轻轻拢了拢袖口，道：“那今天，算你长见识。”
燕北辰没有回话，只站在廊下，看着那些人来人往、笑语低回的画面。
他觉得这里每一砖每一瓦都很静，静得仿佛什么都没发生，却又仿佛什么都藏在水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