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那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像是耗尽了最后一点力气,留下的只有一片狼藉后的精疲力竭。
破碎的玻璃渣子混着水渍还在地上反着光,监护仪虽然不再尖叫,但屏幕上那依旧偏高的心率线,像一条不安分的蛇,无声地记录着刚才的惊心动魄。
李念喻瘫在陈熙怀里,身体还在细微地、无法控制地颤抖,像一片被狂风暴雨蹂躏过的叶子。
她把脸死死埋在陈熙湿透又带着血腥味的臂弯里,无声地流泪,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到极致的抽噎。那份深重的恐惧和委屈,浓得化不开。
苏明华抖着手,用纸巾一点点擦去女儿脸上糊着的泪水和冷汗,自己的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吧嗒吧嗒往下掉。
她不敢说话,怕再刺激到女儿,只能用眼神一遍遍描摹着女儿苍白脆弱的轮廓,心像是被反复揉搓。
陈熙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后背僵硬得发酸。手臂上被泼湿的地方冰凉一片,紧贴着皮肤,很不舒服。
手背上那道被玻璃划开的口子不算深,但血珠还在慢慢往外渗,和袖口的水渍混在一起,在白色的床单上洇开一小片刺眼的淡红。
她没管,只是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极其轻缓地、一下下拍着李念喻单薄的背脊,像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孩子。
她的目光越过李念喻的发顶,冷冷地扫了一眼房门上的观察窗。
窗外,那双绝望痛苦的眼睛不见了。只留下一片冰冷的空白。
护士很快又进来了,这次动作放得更轻,几乎没发出一点声音。她手脚麻利地清理了地上的碎片和水渍,重新给李念喻固定好移位的点滴针头,又检查了一下她的生命体征,低声交代了几句“尽量保持安静”,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房间里再次只剩下三个人沉重的呼吸,和仪器单调的“嘀嘀”声。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陈熙臂弯里那份熟悉的、带着血腥味的安全感起了作用,也许是药效再次占了上风,李念喻紧绷的身体终于一点点软了下来。
抽泣声渐渐微弱,只剩下沉重而疲惫的呼吸。
她依旧蜷缩在陈熙怀里,像一只寻求庇护的雏鸟,但紧绷的神经似乎松懈了那么一丝丝。
苏明华看着女儿似乎再次陷入昏睡,紧绷的神经才敢稍稍松弛一点。
她这才注意到陈熙手臂上的伤和湿透的衣服。
“陈熙……你的手……”苏明华的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愧疚和疲惫,“还有衣服……快去处理一下,换件干的,别着凉。”她指了指病房里自带的独立卫生间。
陈熙低头看了看自己狼狈的手臂和胸口,又看了看怀里似乎终于平静下来的李念喻,点了点头。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想把手臂抽出来。
这个细微的动作,却瞬间惊动了怀里的李念喻!
她像被电了一下,身体猛地一缩,眼睛惊恐地睁开一条缝,涣散的瞳孔里充满了不安,手指死死揪住了陈熙湿透的衣袖,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抗拒音节:“……别……别走……”
陈熙的心猛地一揪,立刻停住了动作,重新将她搂紧了些,声音放得极低极柔:“不走,熙熙不走。就在这儿陪你。我去洗个手,马上回来,好不好?你看,手脏了。”她把那只被血和水弄脏的手,轻轻在李念喻眼前晃了一下。
李念喻的目光茫然地追随着那只手,落在手背那道渗血的伤口上。她的眼神似乎凝滞了一瞬,像是认出了那是为自己挡开玻璃时受的伤。
那浓烈的恐惧和不安,被一种更深沉的、带着依赖的疲惫所覆盖。
她极其缓慢地、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揪着衣袖的手指也微微松开了些。
陈熙松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把她放平躺好,掖好被角。
李念喻的眼睛一首追随着她,首到看着她走进卫生间,才极其疲惫地重新闭上。
卫生间里,陈熙拧开水龙头。冰冷的水冲刷着手背上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苍白,眼下带着浓重的青影,头发也有些凌乱,湿透的衬衫黏在身上,狼狈不堪。
她简单地清洗了伤口,用干净的纸巾按住止血,又用冷水洗了把脸,试图让自己更清醒一点。凉意刺激着皮肤,却驱不散心头的沉重。
她换上了苏明华助理刚才匆忙送来的干净衣物,一件柔软的灰色针织衫。
当她擦着手,从卫生间出来时,发现李念喻的眼睛又睁开了,正一眨不眨地盯着门口的方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首到看见是她,那点紧张才悄然散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
陈熙走回床边,重新坐下。李念喻的目光一首追随着她,像怕她消失一样。
“睡吧,我在这儿。”陈熙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
李念喻没说话,只是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伸出了那只没打点滴的手。
指尖冰凉,微微颤抖着,小心翼翼地勾住了陈熙针织衫的袖口。那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全然的依赖和脆弱。
陈熙反手,轻轻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指,用自己的体温包裹住她。李念喻的手指在她掌心蜷缩了一下,然后像是终于找到了锚点,不再颤抖,只是紧紧地回握着。
病房里重新陷入一种疲惫的、近乎凝固的安静。
只有仪器规律的声响,和两人交握的手传递着无声的支撑。
——
病房门外,走廊的灯光惨白。
傅清凇蜷缩在冰冷的墙角,像一堆被遗弃的破布。
肩膀处的衣服己经被暗红的血浸透了一大片,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每一次细微的呼吸都牵扯着撕心裂肺的痛。但他感觉不到似的。
他脑子里反复回放的,不是李念喻那声凄厉的尖叫,也不是她痛苦挣扎的样子,而是陈熙隔着观察窗投来的那最后一眼——冰冷、漠然,带着无声的驱逐。
滚远点。你的存在,就是对她最大的刺激。
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反复凿进他的意识深处。
他以为自己撞开门,制服绑匪,就能赎一点点罪。
他以为自己承受苏明华的耳光,承受身体的剧痛,就能分担一点点念喻的痛苦。
可到头来,他连出现在她视线里的资格都没有。他本身就是她恐惧和痛苦的源头之一。
巨大的荒谬感和毁灭性的绝望几乎将他吞噬。他甚至不敢去想,念喻在噩梦中喊出的那句“恨你”,醒来后看到他,会是什么反应?会不会再次崩溃?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牙齿都开始打颤。
就在这时,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停在他面前。
傅清凇迟钝地抬起头,视线模糊。
是林权。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水和面包,还有……一个医院的白色小袋子。
林权看着他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看着他肩膀上那片刺眼的暗红,脸上肿起的指印,还有嘴角干涸的血迹,喉咙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只化成一声沉重的叹息。他把塑料袋轻轻放在傅清凇脚边,又把那个小袋子往前推了推。
“傅哥……”林权的声音干涩,“吃点东西吧……还有,护士站那边……我去给你要了点消毒水和纱布……”他的目光落在傅清凇血肉模糊的肩膀上,欲言又止。刚才傅清凇自残般砸自己肩膀的疯狂一幕,还让他心有余悸。
傅清凇的目光空洞地扫过地上的东西,没有任何反应。
消毒水?纱布?治好了又怎样?他这具身体,连同里面肮脏的灵魂,都只配烂在这里。
林权看着他毫无生气的样子,心里堵得难受。他蹲下身,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说:“念喻姐……刚才醒了一下……”
傅清凇的身体猛地一震!死寂的眼底骤然爆发出骇人的光,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林权,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不成调的声音:“她……她怎么样?!说什么了?!”
那眼神里的急切和绝望,让林权心头一酸。他避开傅清凇的目光,声音更低:“……不太好。吓着了,反应很大……把熙姐的水杯都打翻了,手也划伤了……后来……后来就只肯抓着熙姐……”
林权的话像一盆冰水,再次将傅清凇浇了个透心凉。
刚刚燃起的一点微弱火星瞬间熄灭。吓着了……反应很大……只肯抓着陈熙……
他果然……是那个刺激源。
傅清凇眼中的光迅速黯淡下去,比之前更加死寂。
他缓缓垂下头,重新埋进膝盖里,宽阔的肩膀无声地塌陷下去,像是被彻底抽走了脊梁。
林权看着他重新缩回那团绝望的阴影里,张了张嘴,想说“医生说她暂时脱离危险了”,想说“熙姐在陪着”,但看着傅清凇这副样子,所有安慰的话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最终,他只是把那个装着消毒水和纱布的小袋子又往前推了推,低声道:“……傅哥,你……你顾着点自己吧……我先去外面守着。”
林权站起身,一步三回头地走向走廊尽头的休息区。
墙角,傅清凇依旧保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一动不动。脚边的水和面包,还有那袋消毒用品,像是对他莫大的讽刺。
他不需要这些。他需要的,是念喻能好起来,哪怕……哪怕她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他。
可这个卑微的愿望,在此刻,都显得那么遥不可及。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一摊真正的垃圾,远离她的视线,烂在这个无人问津的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