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角落
雨水,正疯狂地倾泻而下,像无数冰冷的鞭子抽打着这贫瘠的世界。天空是沉重的铅灰色,雨幕浓密如织,密不透风,仿佛构成了一座巨大而冰冷的囚笼,将世间万物无情地困锁其中。
在这条幽深窄巷的尽头,她蜷缩着,像一片被狂风骤雨生生撕扯下来的树叶,被粗暴地抛掷在冰冷、潮湿的墙角。雨水顺着她额前湿透的白发,滚落下来,滴过紧闭的眼睛,流过苍白的脸颊,最终与身上洇开的暗红混合一处,无声地滑落。她头顶那对狼耳,此刻全无生气,湿漉漉地紧紧贴在发间,绒毛纠成一缕一缕,沾满了泥泞和污浊。偶尔,那耳朵会随着身体的颤抖,微弱地、痛苦地抽动一下,仿佛连这细微的动作都耗尽了她残存的气力。她将身体蜷缩得不能再紧,那条蓬松的尾巴也湿透了,沉重地缠绕在冰冷的脚踝上,如同一条被遗弃的绳索,徒劳地试图锁住体内最后一丝微弱的暖意。
倚靠的墙壁,经年累月,表面早己斑驳得厉害,大片墙皮剥落殆尽,出内里灰暗粗砺的筋骨。雨水沿着墙壁的缝隙和凹凸不平的沟壑流淌下来,蜿蜒如泪痕,最终汇集在她的脊背和肩头,将单薄的衣物浸得透湿,紧贴肌肤,寒意首刺骨髓。肩头的伤处被雨水反复冲刷,每一次水流经过,都激起一阵微不可察的痉挛,她死死咬住下唇,齿痕深深嵌入苍白的唇肉里,却仍抑制不住那来自灵魂深处的轻微抽搐。
她身下那圈暗红色的水痕,如同水中被晕染开的墨迹,丝丝缕缕地扩大、蔓延、变淡……然后又被新的血色悄悄覆盖、加深。血水混着泥水,在她身下缓慢地流淌、蜿蜒,像一条条在绝望中挣扎的、黯淡的溪流,最终汇入巷子中央更污浊的水洼里,消失不见。每一次艰难而短促的呼吸,都在冰冷的空气中凝结成微弱的白雾,随即又被沉重的雨点击碎、消散。那点可怜的、从身体内部艰难透出的一点温热,在连绵不绝的冷雨面前,显得如此不堪一击,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熄灭。
她将脸更深地埋进屈起的双膝之间,整个身体都在无法控制地瑟瑟发抖。冰冷的雨水,仿佛正贪婪地、一点点地吸尽她身体里最后的热气,连同那微弱的意识,也似乎正在这无休无止的冲刷中变得模糊、稀薄,慢慢沉入无边无际的寒冷与黑暗深处。
雨声喧嚣如鼓点,敲打着破败的屋瓦,敲打着冰冷的水泥地,敲打着这寂静世界里一切坚硬与冰冷之物。在这无情的声响包裹之中,墙角的蜷缩显得更加渺小,更加无助。她的呼吸在冷雨的围剿下愈发微弱,仿佛随时会被这漫天垂落的巨大水帘彻底吞没——这角落里的存在,正被雨水一寸寸浸透、压垮。世界在下沉,唯有这冰冷的雨,永无止境。
墙角那个蜷缩的、颤抖的白影似乎要彻底淹没、溶解在这片灰暗的水泽里。
就在这被雨水模糊的视野边缘,一个身影无声地停驻。
一柄透明的伞,像一块悬浮的、凝固的水晶穹顶,突兀地截断了从天空垂落的雨帘。伞下,是一个身量高挑的女人,线条利落得如同刀裁。她穿着一身剪裁考究的深色长外套,雨水无法在上面停留片刻,只能沿着流畅的衣料弧度迅速滑落。她手里提着一个同样简洁的公文箱,箱角反射着巷口透来的、被雨水稀释的微光。
她的面容藏在伞沿的阴影和那副精巧的无框眼镜之后,看不真切,唯有一点异样刺破了雨水的混沌——镜片之后,那对瞳孔。那不是人类应有的圆瞳,而是两道冰冷的、竖立的狭缝,此刻正折射着巷子深处黯淡的光线,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沉淀的暗金色,如同两块封存了千年时光的琥珀,带着无机质的审视。
她的目光,穿透了密织的雨幕,精准地钉在了墙角那一小团瑟缩的白影上。那狼耳少女的存在,像一块被丢弃在污泥里的破碎瓷器,在灰暗的底色中突兀得近乎惨烈。湿透的白发紧贴着少女苍白的脸颊,肩头那片洇开的暗红在雨水的冲刷下,不断有极淡的粉痕蜿蜒流下,像地图上濒临干涸的支流,在她身下冰冷的水洼里挣扎着扩散,又被新的雨水粗暴地冲淡。每一次细微的抽搐,每一次压抑的喘息,都清晰地传递着生命在寒冷和伤痛中流逝的信号。
那对狭长的金色蛇瞳一缩,她心里生着苔藓般潮湿的念头,幽深如一口深井。
竖立的瞳孔几乎缩成两道锐利的金线,穿透薄薄的镜片,穿透冰冷的雨帘,死死地攫住了墙角那个濒临熄灭的生命之火。镜片边缘,雨水汇聚成珠,滑落,在镜片上留下短暂的、扭曲的痕迹,却无法阻挡那骤然凝聚的视线里透出的、非人的专注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的兴味。
她向前迈了一步。
做工精良的黑色低跟雨靴,踏入了巷子中央浑浊的积水。靴尖轻轻点破水洼表面,荡开一圈涟漪。那圈涟漪,缓缓地、执拗地扩散,一首蔓延到墙角少女身下那片被血水染污的水泽边缘。浑浊的积水中,丝丝缕缕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红色,如同有了生命般,在涟漪的牵引下,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她锃亮的靴尖,留下几道转瞬即逝的、妖异的淡红水痕。
她停在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透明的伞微微前倾,伞沿垂落的水帘,在她与墙角那个颤抖的生命之间,构筑起一道朦胧却分明的屏障。伞下的阴影更深了,唯有那对缩紧的黄金蛇瞳,在阴影里无声地燃烧着,如同在寒夜中骤然点亮的两簇幽火,冰冷而专注地,映照着雨水中那抹濒死的白。
巷子里的雨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更加喧嚣,疯狂地敲打着伞面、地面、墙壁,形成巨大的噪音牢笼。然而,在这牢笼的核心,在透明雨伞所划出的这一小片诡异的寂静空间里,只有一种无声的张力在蔓延——猎手对伤兽那致命的好奇,如同冰冷的蛇信,悄然探出,舔舐着绝望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