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降的雪粒子打在将军府鎏金匾额上,碎成细粉簌簌落下。苏晚捏着烫金帖子的指尖泛白,那西个“秦府家宴”的泥金大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掌心渗出汗珠。袖口蹭到小臂上未愈的烫伤疤——那是前日熬卤时为救学徒溅上的,此刻却像有人拿细针反复挑刺。
“姐姐,您瞧这霞帔上的翟纹,”沈清欢替她系盘扣的手发颤,银指甲刮过素色衣裙的补丁,“上次秦夫人赏黄金时,说‘商户女莫要攀龙附凤’,这话音还在我耳边绕呢。”
铜镜里的人影被烛火拉得细长。苏晚抚过裙角刻意保留的补丁,那是用悦来居旧窗帘改的,针脚里还沾着卤料香。“把秦公子抄的菜谱给我。”她忽然转身,发间木簪晃出细碎的光。
宣纸扉页的卤鸡画得歪歪扭扭,鸡爪还踩着朵晚香玉。苏晚指尖划过“晚香小筑秘制”的题字,想起三个月前破庙漏雨的夜晚,秦九霄把账本垫在膝盖上抄菜谱,墨点溅上玄色披风都未察觉,只嘟囔着“你这花椒量得记准,北疆的厨子不懂这门道”。
未时三刻的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金砖上投下冰裂纹。苏晚踩着软缎鞋底进门时,裙角扫过门槛积雪,惊起一片压抑的嗤笑。主位上的秦夫人正用羊脂玉茶盏拨茶叶,赤金翟纹霞帔随动作泛起涟漪,凤钗流苏晃得人眼晕,那目光扫过来时,比檐角冰棱还冷。
“苏姑娘赏光。”茶盏顿在唇边,茶汤映出她眉间川字纹,“听闻西街悦来居的卤味独步,今日家宴,不介意露一手助助兴吧?”
满厅哗然。穿石榴红蹙金裙的夫人拿手帕掩口,环佩叮当;腰佩玉带的公子哥用扇骨敲着桌沿,口哨声钻入耳膜。苏晚按住气得发抖的沈清欢,福身时补丁裙角擦过金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夫人吩咐,苏晚自当从命。”
临时灶台搭在宴会厅西侧,铜锅在百盏宫灯映照下泛着冷光。沈清欢将花椒倒进竹筛的手突然一顿:“姐姐!这花椒壳发瘪,是去年的陈货!”
苏晚接过花椒捻碎,麻味寡淡得像掺了草木灰。她想起秦九霄说过“好花椒捏碎时油星会染指”,从袖中摸出暗格藏的野花椒,暗红籽粒在掌心炸开烈香。“盯着火,”她压低声音,围裙下的手指掐住掌心,“糖色要炒到像西街黄昏的云霞。”
铜锅烧得发白时,冰糖在油里化开金红涟漪。苏晚手腕翻转的刹那,糖色如琥珀裹住排骨,酸甜香气冲破熏香缭绕的堂屋。秦夫人身旁的老嬷嬷下意识抽鼻,被主位投来的目光刺得缩回手,玉扳指刮过桌面发出细响。
“这糖色……”
“像不像戏台上的琉璃盏?”
沈清欢将黄瓜雕成小旗插在将军醉鸡上,鸡皮透亮如冻玉,米酒混着野花椒的麻冽扑面而来。邻座小公子看得失神,打翻的茶杯在金砖上漫开水渍,惊得孔雀屏风后的乐师忘了拨弦。苏晚切鱼香肉丝的菜刀起落如飞,笋丝木耳细如发丝,镇国将军身旁的幕僚推眼镜时,指尖碰倒了酒爵。
“这刀工……”幕僚盯着案板,“比我写蝇头小楷还稳当!”
桃花酥出盘时,五种颜色的酥皮层层叠叠,苏晚用银簪轻点花瓣纹路,那可食用的桃花瓣竟似被风吹动般颤了颤。旁边捧茶的丫鬟“呀”地后退,茶托上的盖碗摔在地上,碎瓷声里夹着抽气声。
秦夫人终于放下茶盏,银筷在醉鸡上方悬了三悬。入口的瞬间,她精心描画的眉峰微不可察地挑了挑,随即恢复淡漠:“尚可。”
“何止尚可!”镇国将军猛地拍案,酒盏里的葡萄酿溅出,“这醉鸡的火候,比哀家在宫中御膳房吃的还地道!”他指着鸡皮上的油光,“这花椒是太行山脉的野种吧?够烈!”
“这桃花酥的层次感,”穿绿锦裙的夫人捏起一块,酥皮簌簌落在绢帕上,“御膳房的荷花酥怕也不及!”
“苏姑娘深藏不露啊!”
议论声中,苏晚解下围裙,素色衣裙上竟未沾半点油渍。秦九霄不知何时站在灶台阴影里,玄色披风沾着门外的雪气,眼神亮得像落满星辰,袖口的雪松香混着菜香,让她想起西街悦来居收摊时,檐角挂着的那盏暖灯。
“苏姑娘,”镇国将军招手时,金镶玉的指套碰得扶手叮咚响,“这鱼香肉丝的酱汁,用了几味料?”
苏晚福身回话时,眼角瞥见主位的茶盏“哐当”落地。秦夫人捏着帕子的指节泛白,珍珠璎珞晃得发颤。她忽然想起昨夜秦九霄说的“别怕,我在偏厅听着”,挺首脊背的刹那,小臂的烫伤疤贴着袖中暖手炉——那是他今早偷偷塞的,炉壁刻着朵晚香玉,此刻正烫得人心头发暖。
满厅寂静中,镇国将军的笑声震得梁上积雪簌簌落下:“好个‘缺一不可’!来人,给苏姑娘赐座!”
碎瓷片在苏晚裙角溅起时,她正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那些惊叹目光与压抑的抽气声,都成了锅中翻滚的佐料——她用一锅西街的烟火气,在这朱门酒肉的宴堂之上,炒出了属于自己的江湖,连檐角的冰棱,似乎都在烛火里化出了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