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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西破庙的残垣在晨雾里浮成墨色剪影时，苏晚的指尖己将那枚羊脂玉梳背攥出了湿热的痕。檐角铜铃在穿堂风里发出喑哑的响，惊起梁间蛰伏的蛛网簌簌落灰，恰如她此刻悬在喉间的心跳。庙门虚掩处漏进半缕天光，将满地碎砖上的青苔照得发蓝，空气中弥漫着朽木与尘土混合的腥气——这是她与那少年约定的地界，三日前他留下半块玉佩为信，言明取物之处。
“姑娘倒是守信。”
声线自梁上雕龙残柱间滚落，带着金属般的冷冽。苏晚猛地抬头，只见檀木横梁上斜倚着道颀长身影，月白长衫的下摆垂落如瀑，腰间绷带透过衣料渗出暗褐血迹，却衬得那人墨发如瀑，眉骨在阴影里刻出冷锐的弧。正是三日前在乱葬岗救下的少年，只是此刻褪去了血污狼狈，眉宇间英气毕露，竟与坊间传闻里那位少年将军有了七八分重合。
“秦九霄？”她脱口而出，指尖的玉梳硌得生疼。前日里王管家带人搜府时，曾咬牙切齿地骂过这个名字，说是什么通敌叛国的逆贼，可眼前人眼中淬着的并非奸佞之气，倒像是雪夜刀锋的清寒。
少年闻言挑眉，檐角漏下的光恰好掠过他微扬的下颌，那里有道未愈的浅疤：“看来姑娘不仅心善，耳目也灵通。”话音未落，他足尖在梁上一点，身形如燕般旋落，带起的风里裹着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淡淡的草药气息。苏晚下意识后退半步，靴底碾过碎瓦发出脆响，却见他落地时膝盖微屈，显然伤处未愈。
“玉佩。”秦九霄伸手，掌心有薄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要拿回去。”他的目光落在她攥紧的拳头上，那枚羊脂玉梳是母亲临终所赠，梳背刻着的缠枝莲纹是秦家女眷的信物，绝不能流落外人之手。
“救你时，可没说过要还。”苏晚将手背到身后，玉梳的温润触感让她略定心神。她想起那日乱葬岗上，他浑身是血地伏在枯骨堆里，黑衣杀手的刀锋险些劈中她的发鬓，若不是她急中生智滚入寒潭，此刻恐怕也成了荒草下的冤魂。“那些黑衣人是谁？你到底得罪了谁？”
庙外的风突然紧了，卷起地上的落叶打在残碑上，发出扑簌簌的声响。秦九霄沉默着，喉结在苍白的皮肤下滚动，忽然伸手扯开月白长衫的衣襟。晨光透过破窗棂，照亮他胸口狰狞的疤痕——那是道从锁骨斜劈至肋骨的伤口，新肉翻卷如蜈蚣，周遭还留着烙铁烫过的焦痕。
“半月前，漠北烽烟大捷时。”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金属摩擦般的沙哑，“我率三千轻骑追击残敌，却在黑风口遭自家伏兵暗算。箭矢淬了西域奇毒，刀斧专砍马腿。”他指尖抚过那道疤痕，指腹触到结痂处时微微颤抖，“领军的是副将赵括，他身后站着想让新‘战神’上位的人——那些人怕我功高震主，怕我查到当年军饷贪墨的旧账。”
苏晚倒吸一口冷气，后退时撞到身后的残破供桌，桌上的陶俑被震得跌落，摔得粉碎。难怪近日京中流言西起，说镇北将军秦九霄通敌叛国，原来竟是朝中权贵为扶持傀儡，不惜构陷忠良。她想起王老爷昨日宴客时，曾得意洋洋地说“新贵当立”，此刻想来只觉遍体生寒。
“这玉梳是我母亲的遗物。”秦九霄重新系好衣襟，语气里少了几分锐利，多了些不易察觉的疲惫，“她临终前说，见梳如见人。姑娘若肯归还，在下愿以黄金百两相谢。”他从袖中取出个沉甸甸的钱袋，掷在供桌上，金银碰撞声在空庙里格外刺耳。
“我不要钱。”苏晚猛地抬起头，眼里映着破窗透进的天光，亮得惊人。她想起被王家强纳为妾那日，父亲躲在门后不敢言语，兄长拿着她的卖身契笑得谄媚，而王老爷的胖手正撕扯她的嫁衣。还有被关在柴房时，管家婆用荆条抽在她背上的剧痛，那些疼痛此刻都化作指尖的颤抖，“我要你教我防身术。”
秦九霄愣了一下，随即失笑，眉梢扬起戏谑的弧度：“哦？姑娘不怕我是杀人不眨眼的逆贼？不怕我教到一半，反手将你灭口？”他向前逼近一步，身上的血腥味更浓，眸光如鹰隼般审视着她，“这世道险恶，女子学些花拳绣腿，怕是连自保都难。”
“若你是坏人，”苏晚迎着他的目光，将藏在身后的玉梳猛地抛出，羊脂玉在晨光中划过一道温润的弧线，“三日前便该杀了我灭口，何必留到今日？”秦九霄伸手接住玉梳，触手生温，恰如她掌心的余温。他看着眼前这女子，素衣荆钗，脸上还带着未脱的稚气，眼底却燃着不屈的火，像极了漠北荒原上烧不尽的野草。
“明日卯时，城郊后山竹林。”苏晚转身走向庙门，破旧的木屐踩在碎砖上发出“咯吱”声，“若你不来，我便去将军府门口，逢人便说秦九霄言而无信。”她的声音在空荡的庙里回荡，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
秦九霄捏着玉梳，看着她消失在庙门外的背影，晨雾正渐渐散去，将她的轮廓染成淡淡的金色。他低头看向梳背的缠枝莲纹，母亲的面容忽然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她临终前曾说，若有朝一日秦家蒙难，见此梳者若心怀善念，便是天定的机缘。
庙外传来麻雀的叽喳声，第一缕朝阳刺破云层，将破庙的蛛网镀上金边。秦九霄摸了摸胸口的伤疤，那里还在隐隐作痛，却比不上心口此刻泛起的奇异暖意。他知道，这女子看似柔弱，骨子里却藏着不输男儿的坚韧，或许，她真能成为他复仇路上意想不到的助力。
而走出破庙的苏晚，此刻正站在晨雾渐散的土路上。她抬头望向东方渐亮的天空，掌心还残留着玉梳的微凉。王家的欺辱，苏家的凉薄，那些刻在骨血里的疼痛，此刻都化作了后山竹林的约定。她知道，秦九霄的出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暗无天日的境地，而她的复仇之路，才刚刚随着这破庙中的相遇，正式拉开序幕。风拂过她的鬓角，带着清晨的凉意，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从今往后，她苏晚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她要拿起刀剑，亲手斩断所有枷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