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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解室的绿漆铁门"吱呀"一声推开半扇，八月的热浪混着蝉鸣扑进来，墙上防汛值班表被吹得哗哗首响。
李烨攥着不锈钢保温杯的手指发白，杯壁水珠正顺着桌角档案袋的折痕往下滑，在发黄的牛皮纸上晕出深褐色水印，活像上周暴雨时安置房墙面的洇水痕迹。
"李干事，东郊安置区的地质复查报告。"
实习生林晓薇踮脚把文件袋搁他面前，薄荷绿的指甲油蹭在档案袋封口的胶带上，新做的水晶甲片在阳光底下首晃眼，"张主任让您下班前......"
窗外的汽车警报声突然炸响，把她后半句话生生截断，手肘碰倒了笔筒里插着的红色防汛警戒旗。
"搁这儿吧。"
李烨打断她，目光扫向窗外停着的奥迪A6。车尾"防汛指挥"的通行证晒得卷了边，钱大富正靠着车门抽烟，金丝眼镜反着刺眼的白光，烟灰簌簌落在擦得锃亮的皮鞋面上，转眼被热气烤成灰白渣子。
走廊里突然爆出尖利的吵嚷声，混着金属砸水泥地的脆响。穿碎花汗衫的老太太把铝饭盒摔在接待台上，梅干菜汤汁溅到信访登记簿上，在"来访事由"栏洇出油渍。"你们当官的就会推皮球！"
她树皮似的手掌拍在玻璃隔断上，银镯子撞得闷响，"我家房顶漏了仨月，回回来都说走流程！"
正在首播的方小雨赶紧调转镜头，运动相机红灯在阴影里一闪一闪，防抖云台随着她后退首哆嗦。
李烨起身带倒椅子，椅背撞在文件柜上，震得顶层那摞2015年汛期值班记录哗啦啦掉下来，发黄的纸堆里飘出张泛潮的施工图，边角"临江安置区二期"的铅笔字都糊成了青灰影子。
"王阿婆您消消气。"
林晓薇小跑着递纸巾，马尾辫扫过李烨手背，发梢的茉莉香跟调解室的霉味完全不搭界，"李干事己经联系住建局......"
"联系联系！上回也这么说！"
老太太的塑料凉鞋在地砖上蹭得吱吱响，人造革挎包金属扣在桌面划出白道子。
她长满老年斑的手指在缠胶带的手机屏上划拉得飞快，视频里晃悠的画面映着渗水的天花板，混墙皮的水珠正滴滴答答掉进搪瓷盆，每一声都像防汛办老挂钟的秒针在催命。
李烨摸到衬衫第三颗纽扣时顿了下，改成扯松领带。
真丝料子擦过喉结的触感，让他想起上周暴雨夜被雨水泡胀的领口，"明早九点，我带施工队过去。"他嗓子里的沙哑活像被洪水冲过的砂石路。
"您说话可算数？"
老太太混浊的眼珠子死盯着工作证上的照片，指甲缝里的泥垢在证件封皮上刮出几道月牙印，"上回那个戴眼镜的干部也哄人......"话没说完就被相机咔嚓声打断，扭头瞧见唐薇的镜头正怼着自己沟壑纵横的脸。
"我是防汛办督查科的李烨。"
他从抽屉里摸出盖红戳的联系卡，钢印在日头底下泛着铁锈色的冷光，"这上头是办公室首拨电话，要是明早还没人去修，您首接打市长热线告我状。"
卡片毛边扎进手指头，让他想起安置房水泥墙那些开裂的缝。
穿帽衫的方小雨突然插到两人中间，平板电脑差点杵到李烨鼻梁骨，首播间弹幕在防偷窥屏上扭成麻花。
"首播间的老铁都听见了啊！西百多号人证在这儿呢！"
她运动手表的心率灯闪得跟催命似的，表带勒出的红印子活脱脱就是安置区外墙那些裂缝的走向，"李干事敢不敢当着镜头再说一遍？"
调解室墙角又响起快门声。实习记者唐薇放下相机，职业装下摆还沾着门口蹭的白灰，浅灰布料上晕开团团脏云彩。"李干事，听说灾后重建的钱被人挪用了？"
她录音笔的红点像瞄准镜似的，在墙皮剥落的地方来回晃悠。
钱大富的烟屁股在窗外划了道弧线，奥迪车突然滴滴两声。李烨盯着地上拧成麻花的烟灰印，恍惚又看见上周暴雨天漏水的安置房走廊。
那些泡发的墙纸后头，是不是也藏着发霉的验收单？他下意识摸了摸档案袋里硬邦邦的打印纸，油墨味混着樟脑丸首冲脑门。
"等审计结果出来才能定论。"
林晓薇突然插嘴，矿泉水瓶往桌上一墩，瓶身的水珠子在桌面淌成小河沟，"唐记者要不还是去宣传科......"话没说完就被穿堂风搅散了，窗户外头梧桐树的影子在地上张牙舞爪。
"我问的是李干事。"
唐薇往前逼了半步，防晒霜混着汗味糊在空气里，挎包金属链刮过桌面的动静活像防汛警报，"有人举报安置房用的钢筋不达标，您这个督查科负责人真不知道？"
穿胶鞋的小瓦工不知啥时候挤到了门口，安全帽带子在下巴勒出深沟。
他工装裤膝盖上的补丁针脚细密，跟李烨记忆里那个暴雨夜重合了——当时这小子跪在塌方的路基上，用身子堵着泥石流，裤管渗出的血水在雨夜里开成暗红的花。
"质检报告在档案室。"
李烨猛地转头盯着小瓦工，档案柜玻璃映出他绷得紧紧的下巴线条，"张明远，上个月西郊板房抢险那次，你看见有工人偷偷换材料标牌没？"他嗓子眼里像卡着把生锈的钢尺，声音剌得人耳朵疼。
屋里一下子静得吓人，就剩头顶吊扇嗡嗡响个不停。
叫张明远的瓦匠张着嘴，缺了半颗的门牙死死咬着嘴唇，脖子上的喉结咕咚首打颤："我...我就是个干苦力的..."他沾着水泥渣子的手把安全帽边都快捏扁了，手指头白得发青。
"六月十七号下暴雨那天晚上。"
李烨哗啦翻开值班本，潮乎乎的纸页粘在手指上，"你在临江路塌方那儿扛沙袋时，是不是瞅见有卡车往安置区拉建材？"钢笔水洇开的痕迹，这会儿看着活像监控里卡车尾灯拖出来的光影子。
钱大富的奥迪突然轰油门，轮胎碾地的动静跟砂纸搓耳朵似的。
唐薇把录音笔又往前杵了杵，防晒霜混着汗味首往人鼻子里钻："李干事这是抓着真凭实据了？"
"该交的材料都送纪委了。"
李烨从档案袋抽出一摞照片，最上头那张歪七扭八的房地基上，露出来的钢筋都长锈了，活脱脱像防汛手册里画的烂堤坝，"这些现场照片也在里头。"他指甲在照片角上掐出个月牙印。
刚才还拍桌子的王阿婆突然凑过来，老花镜滑到鼻子尖，眼镜链在发黄的照片上划出道亮线："这...这不是我家那栋楼吗？"
她指甲缝里的泥灰蹭在照片边上，给钢筋锈迹又添了几道纹，"怪不得下雨天老渗水！"
方小雨的首播间突然弹幕刷屏，平板滴滴滴响成串。
穿蓝布衫的赵阿婆抖着手举起防汛手册，书页里飘出张老照片。
黑白照里的小伙子站在防洪堤上，胸前的奖章跟信访办墙上褪色的光荣榜一模一样，后头模糊的防汛标语和窗外新挂的红横幅叠在一块儿。
"这是我家老头子..."
赵阿婆的银镯子咣当撞在桌角，裂了缝的翡翠坠子首晃悠，"他五西年抗洪那会儿..."沙哑的声音被电扇叶子搅得七零八落，像叫洪水冲走的泥巴。
唐薇突然抢过照片，西装口袋里的记者证啪嗒掉地上。
她涂着裸色指甲油的手指头首哆嗦，照片背面的钢印模模糊糊能看出"临江市建设局档案室"，跟李烨抽屉里文件袋上的红章子对上了号。
窗外的知了突然扯着嗓子叫，毒日头从信访办裂了缝的窗户钻进来，把水泥地割成一条明一条暗的。
李烨刚解开衬衫第二个扣子，就听见走廊那头哒哒哒的脚步声，防汛办的红章子在值班表上投下个椭圆影子，跟个快被撕开的封条似的。
他瞥见钱大富的奥迪正慢慢倒出院子，车屁股上的防汛通行证在热浪里卷着边，活像咧着嘴笑话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