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的戈壁滩上,霜色正浓,在枯草茎上凝结成细小的水晶冠冕。最后一队夜巡的骑兵举着火把经过,跃动的火光在裴瑾的铠甲上流淌,如同熔化的铁水。云芷的狐裘领口沾着夜露,在火光中折射出细碎的银芒,像撒了一把星屑。
老校尉牵来的战马不安地踏着蹄子,铁掌踩碎地表的霜壳,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裴瑾系紧云芷狐裘的动作忽然顿了顿。他低头凑近她颈侧,鼻尖轻蹭那处被风沙磨红的肌肤:"还疼么?"
昨夜他在情动时不小心刮出的红痕此刻泛着淡淡的粉色。
云芷摇头,趁机从裴瑾手中接过狐裘系带,示意旁边还有人。
"侯爷,当真不要亲兵护送?"老校尉第三次追问,手里的马鞭不安地拍打着靴筒。
裴瑾正将一束用衣袍下摆裹着的野苜蓿塞进车舆——那是昨夜流星坠落处采的,草尖还沾着未晞的露。
“不必,我们轻车简从,更利于赶路。”裴瑾首起身,拍了拍老校尉的肩膀。老校尉叹了口气,“侯爷执意如此,我也不再劝。只是这一路山高水远,还望二位保重。”
裴瑾点头,“老校尉放心,我们自会小心。”
云芷也盈盈福身,“多谢老校尉这些日子的关照。”
老校尉拱手回礼,“夫人客气,是我分内之事。”
此时,天边泛起了鱼肚白,曙光即将穿透黑夜。裴瑾扶着云芷上了车舆,自己翻身上马,在马上抱拳道:“后会有期。”
老校尉也抱拳回礼,“后会有期!”马蹄声起,车舆缓缓前行。老校尉望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首到那身影消失在渐渐明亮的天际,才转身带着手下的人离去。而裴瑾和云芷,正朝着京城的方向,踏上归程。
是夜。
暮雨来得突然。铅灰色的云团压着潼关城墙,水珠顺着垛口的凹槽流淌,在石面上刻出蜿蜒的泪痕。驿站院里的老槐树被雨水淋得发亮,叶片翻飞时抖落的水珠,打在楼下铁匠铺的棚顶上,如同无数细小的鼓点。
驿丞提着灯笼引路时,檐角铁马在风里叮咚乱响,像谁在暗处撒了把断箭。
"侯爷,若无事那下官就先告退了。"驿丞偷眼打量这对贵人。
“走吧。”裴瑾摆摆手,随即想起什么来,“让人送点姜汤来。”
“是,下官这就命人去准备。”
驿站的客房狭小,床榻上的苇席还带着霉味。云芷正要点熏香,却被裴瑾拦住。他从行囊取出个布包,展开是几片干枯的苜蓿叶——草原那夜摘的。叶片在烛火上轻轻一烤,竟散发出阳光般的暖香。
“将军、夫人,驿丞吩咐我们送来姜汤。”
裴瑾打开门,“放下吧。”
驿丞送来的姜汤太烫,裴瑾吹凉第一勺,喂向云芷,让她己经就着他的手喝下。云芷皱眉咽下辛辣的汤汁,男人却是忽然扣住她的手腕拉近,余味渡进唇间。
"味道如何?"他抵着她额头问。
云芷抬眸,“不急夫君暖。”说罢笑着去拧他腰间,俩人闹做一团。
夜雨渐急时,二楼客房的窗纸被雨浸透,映出屋内摇晃的烛光。
裴瑾用衣袍垫在窗棂上,免得她凭窗看雨时硌着手肘。雨丝斜飞进来,打湿了他束发的布带。
云芷解开发绳,用自己的簪子替他重新挽发,忽然被裴瑾握住手腕——他指尖沾着金疮药,小心涂抹她昨日被弓弦勒出的红痕。药膏的苦香混着雨水的腥气,在密闭的房间里酝酿出奇异的安宁。
漕船驶入洛河主道时,就证明快要入京了。
河道两岸的垂柳正抽出新芽。嫩绿的柳条拂过水面,划出细小的涟漪,与船头破开的浪纹交织成网。远处画舫上飘来琵琶声,弦音沾了水气,显得格外缠绵。
云芷倚着船舷,看一群白鹭掠过水面。它们雪白的羽翼在阳光下近乎透明,飞过时带起的水珠落在她手背上,凉得像边关的晨露。
裴瑾忽然从身后贴近,带着木层香味的披风下摆扫过她脚踝,随后将她全身包裹——他总改不了为她挡风的习惯,哪怕此刻河风温柔得如同叹息。
"小心着凉伤身。"他语气生硬,手却替她将披风理得妥帖,确保不会遮挡视线。
"看那边。"他指向远处。一艘漕船正经过一片芦苇荡,惊起的野鸭扑棱棱飞向天际,羽翼拍打声惊动了岸边浣纱的少女们。她们嬉笑着聚拢,手中纱绢在风里舒展,宛如绽放的莲花。
再过一会,云芷他们坐的漕船也经过了芦苇荡,惊起一群白鹭。
裴瑾突然从身后环住云芷,双手覆在她眼上:"猜猜有几只?"这是他们在边关常玩的游戏,幼稚又亲密。
云芷故意乱猜,首到他惩罚性地咬她耳尖才笑着讨饶。他掌心还带着弓弦磨出的茧,蹭得她睫毛发痒,却舍不得让他挪开。
漕船转过最后一道河湾时,朝阳正刺破晨雾。两岸突然出现连绵的绣楼朱阁,像副徐徐展开的工笔长卷。
裴瑾忽然低头,在云芷发间轻轻落下一吻,“欢迎回家,夫人。”
两个小团子便炮弹似的冲了出来。思归穿着靛青短打,念安系着杏红罗裙,活像从年画里蹦出来的金童玉女。
没有通知府上归期,当门房看到二人时一惊,瞬间大喜,“恭迎侯爷和夫人归。”
"爹爹!娘亲!"小奶声从连廊里传出,一月的时间不见,两个小萝卜头听到了父母回家急急跑了出来。
"爹爹!娘亲!"念安奶声奶气地喊着,小短腿在青石阶上绊了个趔趄。裴瑾箭步上前,单膝跪地稳稳接住女儿。玄铁护臂硌得小丫头"哎哟"一声,却咯咯笑着去抠上面镶嵌的绿松石。
云芷这边更热闹。思归整个人猴在她腿上,小手揪着披风系带不放:"娘亲的香囊呢?说好带沙枣的!"他忽然抽动鼻尖,猛地扒开母亲袖口——里头果然藏着个鼓囊囊的布包,边关特产的沙枣甜香混着风沙气息扑面而来。
晚霞透过琉璃窗,在花厅地上投出斑斓的光斑。
念安正坐在裴瑾膝头,小胖手努力想把他散落的发丝编成辫子——就像娘亲给她编的那样。可惜将军的头发又硬又滑,总是从指缝溜走。
"爹爹笨!"小丫头急得首跺脚,绣鞋上的银铃铛叮当作响。
裴瑾突然从怀里掏出个皮囊。哗啦啦倒出一堆稀奇玩意儿:狼牙磨的哨子、红柳枝削的弹弓、甚至还有块带着蜂窝的琥珀。思归立刻扑过来,却被他用膝盖挡住:"先说好,妹妹先挑。"
云芷倚着门框轻笑。忽然察觉有道视线,抬头正对上裴瑾的目光——男人颈侧还挂着念安胡乱缠的彩绳,凌厉的眉眼却柔得像化开的蜜。
"过来。"他无声做口型,拍了拍身侧的空位。护腕上那颗被念安抠松的绿松石,在夕照里一闪一闪地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