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的市中心公园是城市交响曲中最轻盈的乐章,晨露未晞的静谧与初现的市井烟火在此刻达成微妙平衡。阳光穿过悬铃木的间隙,在石板路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像撒了一地碎金。
阳光以45度角斜切过中央喷泉,水雾里浮动着迷你彩虹。修剪成球状的冬青丛后,退休教师们正在石桌上铺开象棋棋盘,金属棋子落下时清脆的撞击声惊飞了啄食面包屑的麻雀。
儿童区传来滑梯金属面被晒热的特殊气味,几个穿恐龙连体衣的幼童在沙坑里重复着挖宝游戏。不远处,穿瑜伽裤的年轻女孩们对着手机镜头练习芭蕾式伸展,蓝牙音箱流淌出的钢琴曲与广场舞队伍的《最炫民族风》形成奇妙混响。
自动灌溉系统突然启动的簌簌声中,园丁正修剪月季丛的残花。长椅上西装革履的男士膝头摊着笔记本电脑,手边冰美式的冷凝水在木椅上洇出深色圆环。流浪猫熟门熟路地跳进投喂点,尾巴尖悠闲地画着八字。
依依食指着书脊的压痕,膝盖上摊开的书页间夹着片银杏叶书签。每当读到触动处,睫毛便在镜片上投下颤动的阴影。远处孩童的嬉闹声传来时,她只是无意识地推了推眼镜,连风撩起鬓角的头发都没有察觉。
石桌上的保温杯升起袅袅茶烟,在阳光里勾勒出螺旋形的光路。蚂蚁队伍沿着亭柱的纹理跋涉,途经她静止的帆布鞋时谨慎地绕道。此刻整个世界的喧嚣都停在亭檐之外,连时间好像都要放轻脚步,生怕惊扰了字里行间流淌的星河。
阳光在书页上突然暗了一角,依依的视线顺着那道斜长的影子向上攀爬。项荣背光站着,运动鞋边缘还沾着草屑,T恤下摆被风吹得微微鼓起,像张半满的帆。他喉结动了动,手里攥着的矿泉水瓶发出细碎的咔啦声。
依依合书的动作惊飞了停在亭檐的麻雀。她抬头时,正好看见项荣耳尖被阳光照得透亮的绒毛,以及他慌忙移开视线时,睫毛在脸颊投下的慌乱阴影。他左肩上有片被树影染绿的阳光,随呼吸轻轻起伏,像片会跳动的树叶。
两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变得粘稠,远处喷泉的水声、近处孩子们的嬉戏声,都凝滞在这个意外的对视里。项荣运动手环的提示音突然响起,惊醒了悬在空中的寂静。
“项……荣……哥!你?”依依站立起来。
项荣把矿泉水放到石桌上,手臂穿过阳光与风的缝隙,像终于寻获珍宝的探险家一样将依依裹进怀里。依依发间的薄荷与茉莉花香突然撞进鼻腔时,项荣发现自己的手在发抖,那是一种混合着失而复得与后怕的震颤,仿佛稍松劲依依就会再度消失在人群。
依依的脸颊隔着衬衫布料传来温度,耳畔是项荣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此刻项荣正用全身力气把依依嵌进自己的轮廓里,像是要把错过的时光都压成密不可分的剪影。
远处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声、近处银杏叶飘落的簌簌声,都在这个拥抱里模糊成遥远的背景音。
“果然是你。原来是你。原来我们一首互相在身边。”项荣语无伦次。
“项荣哥,这是?”
“依依,‘故乡的云’是我,是我。”
依依的双手突然攥住项荣后背的衣料,像抓住溺水时最后的浮木。她的眼泪瞬间浸透了项荣胸前的衬衣。项荣感觉到依依整个人在发抖,依依的发丝蹭过颈动脉时带着薄荷洗发水的凉,可贴着他胸膛的脸颊却烫得惊人。
依依踮起的脚尖不小心踩到项荣散开的鞋带,两人同时踉跄时谁都没松手。项荣低头看见依依睫毛上碎钻般的泪光,以及自己扭曲倒映在她瞳孔里的样子——原来人在极度欢喜时,表情竟和痛哭如此相似。
银杏叶悬停在两人头顶两三尺处,叶脉里流动的阳光凝固成金色树脂。项荣运动鞋底沾着的草屑不再飘摇,依依扬起的长发定格成黑色的涟漪。
远处钟楼的指针突然集体颤抖。当第99片银杏叶终于擦过女孩衣角时,流浪猫的尾巴扫过他们交叠的阴影——原来不是时间停了,是心跳声太响,盖过了整个世界运转的噪音。
依依的电话突然响起。
“依依,王老师状况不是很好。刚进人民医院急诊。”养老院刘老师打来电话。
“刘老师,我马上过去。”刘老师那边挂断了电话。
“我带你马上去医院。”项荣拉起依依的手急匆匆来到停车场,点着车向人民医院疾驰而去。
人民医院急诊室外,刘老师正在来回踱着焦急的步伐。
项荣和依依匆匆跑过来。
“刘老师,王老师怎么样?”依依双手握着刘老师的双手。
“其实,王老师状况不好有一段时间了,她不让告诉你。你昨天去我们院里,她也是强撑的。”刘老师眼睛红了。
“都是我不好。没有观察到这些。”依依的眼泪唰得流下来,身体瘫在地上。
项荣急忙上前抱住依依,把她扶到走廊里的长椅上坐下,把依依的头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一手搂着依依的肩膀。
辛欣、蒋易、魏凯、魏璇赶过来了。不一会儿,宋玉杰、孟冰清也赶了过来。
急诊室的门打开,众人走上前去,医生摇摇头。
“大家进去见病人最后一面吧。”
依依冲了进去,跪倒在病床前。
王老师微微地睁开眼睛,她的呼吸带着破旧风箱般的杂音,偶尔从干裂唇间溢出的音节,立刻被心电监护的滴答声绞碎。枕头上散落着几根银发,随着每次微弱的呼吸轻轻震颤。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来看我。”
依依己经哭成了泪人,双手握着王老师的手:“王老师,王老师。”
“依依,我们相依为命了一辈子。我当你是我的女儿一样。最后的日子,有你们这么多人陪着我。”
“王老师!”所有人叫着王老师的名字。
“项荣,项荣?”
“王老师,我在这里。”
项荣握住王老师的一只手。
“项荣,我的依依就交给你照顾了。”王老师把项荣的手搭在依依的手上。
“王老师,我会的。一定会照顾好依依。”项荣泪光闪闪。
“辛欣。”王老师己经努力在喊。
“王老师。”辛欣的眼泪根本止不住,魏凯搂了搂辛欣。
“小易。”王老师挣扎着喊蒋易的名字。
“王老师。不要走。”蒋易泪流满面。
“还有你们,我都叫不上名字。都是依依的好朋友吧。”王老师用尽最后的力气,说了完整一句话。
“王老师,王老师。”众人眼泪情不自禁。
“你们都要相互照顾,相亲相……爱……”
病房里的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尖锐的报警声,屏幕上同时拉出刺眼的首线,输液管里的液体突然停止下滴,氧气面罩下那张慈祥的面容定格在最后一声微弱的气息里。
殡仪馆礼厅内,LED电子屏幕布循环播放着逝者微笑的生活影像,水晶棺西周簇拥着百合、白菊等花束,空调冷气中混杂着檀香与消毒水的气味。黑纱挽联上的烫金“孝”字在射灯下泛着冷色的金属光泽。
依依守在灵前,项荣陪在依依身边。
养老院里的老人迈着蹒跚的脚步送王老师最后一程,这让依依的心更加疼起来。项荣帮着依依把老人们送上返回养老院的车。
魏朋飞和齐向然来到依依跟前:“节哀顺变!”
“谢谢魏总!谢谢阿姨!”依依弯腰回礼。
“需要帮忙,尽管开口。可以和我讲。”
“谢谢魏总。我知道了。”
魏朋飞和齐向然坐上车离开殡仪馆时,辛明阳和项梓英乘坐的出租车向殡仪馆门口驶来,两辆车向相反的方向相错而过。
辛明阳和项梓英来到殡仪馆大堂:“依依,节哀顺变!”
“谢谢辛爸,谢谢项妈。”依依弯腰回礼。
“依依,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开口。”
“辛爸,项妈,我会的。”
雨丝斜织在青灰色墓碑间,依依跪坐在王老师的墓前,尽管项荣撑起了偌大的伞面,依依的衣服还是浸透了泥水。她左手紧攥着那张王老师生前用给依依准备的嫁妆银行卡和那封还没有来得及读的信件,右手颤抖着将一束蒲公英插进斑驳的碑石缝隙。
“王老师,您曾经说我们两个像两棵生命力强大的小草……处处是我们的家,而我,只有在有你的时候,我才感觉我们有个家……”她忽然把额头抵在冰凉的石碑上,水珠顺着发梢滚落,分不清是雨是泪。身后新发的樟树叶子在微风的吹动下沙沙作响,仿佛闪现着王老师和她每一天的生活。
项荣把衣服脱下来搭在依依的肩膀上,跪在墓碑前,把依依搂进怀里。
“王老师,今天有你的见证,我会给依依一个家。您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