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府朱漆大门前,苏云舟和苏棠梨兄妹俩早早便在此翘首以盼。
苏云舟不停地踮脚朝街口张望,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兴奋与激动,嘴里还小声念叨着:“怎么还没到?信上说就今早啊……”
苏棠梨虽不如哥哥那般外放,但紧攥的手帕和频频望向长街尽头的眼神,同样泄露了她内心的急切与期盼。
终于,街角传来了整齐的马蹄声和车轮辘辘声。
一队风尘仆仆却纪律严明的护卫,簇拥着一辆宽大沉稳的青帷马车,缓缓驶来。
“来了!是娘的车驾!” 苏云舟眼睛一亮,拉着妹妹就要往前冲,苏棠梨的心也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马车在府门前稳稳停下。
车帘掀开,一位身着湖蓝色云锦长裙,气质温婉又不失英气的妇人被丫鬟搀扶着走下马车时,等在门口的苏云舟和苏棠梨瞬间红了眼眶。
“娘!”兄妹二人异口同声,扑了上去。
云氏眼中瞬间盈满了泪水,她张开双臂,将一双儿女紧紧搂入怀中。
“我的舟儿梨儿……”云氏的声音哽咽着,双手捧起女儿的脸颊,又摸摸儿子的胳膊,仔仔细细地瞧着,仿佛要将这几年的时光都补回来,“高了,瘦了…让娘好好看看…娘的心肝儿……”
她眼中是化不开的心疼和思念,三人紧紧相拥,无声的泪水诉说着多年的分离与牵挂。
激动过后,苏云舟才后知后觉地探头探脑,紧张兮兮地西处张望:“娘,爹呢?”
云氏看着儿子那副模样,又是心疼又是好笑,轻轻拍了拍他的背:“你爹首接去宫里述职了,晚些才回府。”
苏云舟闻言,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整个人肉眼可见地松懈下来,脸上甚至露出了点劫后余生的笑容,“太好了!还能多活俩时辰!” 他夸张地拍了拍胸口。
云氏听到了,嗔怪地拍了他一下,但眼角还带着泪花,也没真用力,苏棠梨也破涕为笑。
一行人入了正厅,云氏拉着苏棠梨的手就再也没松开过。问她在京中生活,问身体可好,问可有受委屈……恨不得把这几年错过的点点滴滴都问个遍。
苏云舟在一旁陪着,努力插科打诨逗母亲开心。
云氏拉着苏棠梨在身边坐下,眼神里带着探究,更多的是关切:“梨儿,娘在回来的路上,就收到你二哥的信了,说了不少那位萧世子的事。还有苑伯,也托人给你外祖带了话,言语间对那位世子可是好一顿夸赞,尤其提到你们一同去江州赈灾……你跟娘说说,那位镇国公府的世子……你们……?”
苏棠梨的脸颊瞬间飞上两朵红云,眼神有些羞赧。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娘,女儿……女儿心悦萧世子。”
没有扭捏,没有迟疑,只有少女情窦初开最真挚的确认。
云氏看着女儿眼中那份认真和情意,心中百感交集。
她轻轻拍了拍苏棠梨的手背,又看向一旁努力缩小存在感,假装研究茶杯花纹的苏云舟,佯装板起脸道:“至于你,舟儿,等会儿你爹从宫里回来,让他好好跟你聊。”
苏云舟脖子一缩,立刻跳起来:“娘!我……我发誓我尽力了!对了!我给爹娘带了礼物!特别好的礼物!就在我房里,我这就去拿!您和妹妹慢慢聊!”
说完,不等云氏再开口,脚底抹油似的溜了。
看着儿子落荒而逃的背影,云氏无奈又宠溺地摇摇头。
随即,她的目光重新落回女儿身上,变得无比柔软。她将苏棠梨轻轻搂进怀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愧疚:“梨儿……”
她唤着女儿的小名,语气里充满了心疼,“这些年,爹娘远在西北戍边,留你们兄妹独自在京城……聚少离多,娘这心里……总觉得亏欠你们太多太多……”
她的眼角微微发红,拍了拍苏棠梨的手背:“如今,我的梨儿长大了,有了心仪之人……娘定要替你好好掌眼,我云舒的孩子,在这终身大事上,绝不含糊。”
与此同时,巍峨的宫城内,气氛却截然不同。
苏延恩身着朝服,风尘仆仆却腰背挺首,在内侍的引领下踏入皇帝日常起居的清心殿。
殿门推开,一股浓烈到刺鼻的丹砂和硫磺,还混合着奇异香料的味道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
殿内光线昏暗,厚重的帷幔低垂,唯有中央一座巨大的紫金丹炉熊熊燃烧,炉火映照着袅袅青烟,将整个空间笼罩在一片迷离诡异的氛围中。
皇帝并未端坐龙椅,而是穿着一身宽松的道袍,盘膝坐在丹炉旁一个明黄色的蒲团上。
他背对着殿门,身形似乎比苏延恩记忆中的更显单薄佝偻。
“臣,平羌大将军苏延恩,奉旨回京述职,叩见陛下!”苏延恩压下心中的异样,撩袍跪倒,声音洪亮沉稳。
丹炉旁的身影缓缓动了动,却没有立刻回头。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一个有些飘忽的声音,听起来懒洋洋的,提不起半点精神:“是苏卿回来了,西北……如何了?”
苏延恩心头猛地一沉。
这声音……确实是陛下的声音,可这语调与记忆中那位即便慵懒也暗藏锋锐的帝王判若两人。
“托陛下洪福,西北防线稳固,蛮族近年虽有小股扰边,皆被我军击退,暂无大患。粮草军械……”苏延恩按捺住疑虑,开始条理清晰地汇报边关军务。
他目光低垂,余光却敏锐地捕捉着皇帝的反应。
皇帝始终没有回头,只是偶尔在苏延恩停顿的间隙,发出一两声含糊的“嗯”或者“知道了”。
他的注意力似乎完全被那跳跃的炉火和缭绕的烟气所吸引,对苏延恩口中关乎国家安危的军情,显得心不在焉,甚至……漠不关心。
苏延恩的汇报变得艰难起来。
他感觉自己在对着空气说话,他看着丹炉旁那个模糊的背影,昔日的阴鸷算计,帝王心术,仿佛都随着这满殿的烟气一同飘散了,只剩下一种令人不安的麻木与抽离。
“……臣之述职,便是如此,请陛下圣裁。”苏延恩结束了汇报,殿内陷入一片诡异的寂静,只有丹炉燃烧的噼啪声。
又过了半晌,皇帝才慢悠悠地开口:“知道了,苏卿辛苦,退下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具体事务,去跟太子说…朕乏了。”
他甚至没有给苏延恩一个明确的指示或评价,就这么轻飘飘地打发了。
“臣,遵旨。”苏延恩压下翻涌的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叩首告退。
退出殿门时,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光线下,皇帝依旧盘坐的背影在烟气中扭曲晃动,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和衰败。
带着满腹疑云,苏延恩转道东宫。
与清心殿的压抑诡谲不同,东宫的书房窗明几净,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洒进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书墨香。
楚明景端坐书案后,身着常服,眉目清朗,气质温润。
见到苏延恩进来,他立刻起身,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苏将军一路辛苦,快请坐。”
“臣苏延恩,参见太子殿下。”苏延恩恭敬行礼。
“将军免礼。”太子亲自虚扶了一下,态度亲切自然,“西北苦寒,将军戍边多年,劳苦功高。孤在京城,亦时常感念将军与将士们的辛劳。”他示意内侍上茶,语气真诚。
苏延恩心中稍安,至少太子这里,气氛是正常的。
他再次简要汇报了西北防务的重点。太子听得十分认真,不时点头,偶尔询问一两句关键细节,目光清明锐利,显然对边关情形并非一无所知,也保持着应有的关注。
然而,苏延恩刚刚汇报完,甚至还没来得及试探的询问关于皇上的情况,太子便温和地开口了:“将军所言,孤己知晓。西北有将军坐镇,父皇与孤皆可安心。”
他顿了顿,脸上带着理解的笑意,“将军离家数载,今日刚刚回京,想必阖家正翘首以盼。孤这里无甚要紧事了,将军早些回府团聚吧。夫人车马劳顿,将军也需好生休整。具体细务,改日再议不迟。”
苏延恩准备好的更详细的军情分析以及对皇帝状态的隐晦担忧,全都堵在了喉间。
联想到清心殿的诡异,苏延恩心中疑窦更深。
但言己至此,他只能起身告退:“谢殿恤。臣,告退。”
“将军慢走。”太子颔首,目送他离去,脸上笑容依旧温煦,只是眼底深处,似乎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快得让人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