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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卿抱着女儿，林浅跟在旁边，三人踩着满地花瓣往竹屋走。小姑娘的羊角辫上别着朵半开的桃花，是刚才摘花时自己非要插上的，花瓣蹭着玄卿的颈窝，痒得他忍不住低头笑，下巴轻轻磕了磕女儿的额头。"慢点晃，花瓣要掉了。"他的声音里带着哄孩子的温柔，和平时教她绣桃花时的耐心如出一辙。
小姑娘却不依，在他怀里扭了扭，小胖手指着天边："娘，爹爹，快看桃花雨！"
真的有阵风卷着花瓣漫过来，粉白的、浅红的，像被揉碎的云，簌簌落在他们发间、肩头、衣襟上。林浅抬手拂去玄卿肩头的花瓣，指尖触到他长衫的料子——是她去年用新收的棉布染的墨绿，比他穿了百年的那件更软，却同样带着桃花浆洗过的清香。她的指尖顿了顿，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城隍庙第一次见他时，他的长衫上沾着未干的血迹，后腰处还有片深色的水渍，那时的他，眼尾虽挑，眼底却藏着化不开的寒。
而此刻，他眼里的寒早被暖烘烘的春光蒸化了。
林浅抬头时，正撞见玄卿的目光。他怀里的女儿还在咿咿呀呀数着飘落的花瓣，他却没看天，也没看孩子，只定定地望着她。阳光穿过桃枝的缝隙，在他左眼下方投下细碎的光斑，那颗泪痣被照得透亮，像颗埋在皮肉里的胭脂，在漫天桃花雨里轻轻颤。
他的眼里盛着什么呢？
林浅从那片温柔的琥珀色里，看见了自己的影子——穿件洗得发白的白衬衫，袖口卷到手肘，露出小臂上那道月牙形的疤，是小时候摔在桃树下磕的，和他颈间的疤、和女儿左前爪（画在布上的）的痕，像模子刻出来的。
看见了女儿的影子——扎着和苏若雪当年一样的羊角辫，发间别着桃花，正张着嘴接飘落的花瓣，嘴角沾着点粉，像只偷喝了桃花蜜的小兽。
还看见了些更遥远的东西：长白山雪地里，那只瘸腿的小黄皮子正仰着头，看穿青布衫的少女把窝头掰碎了递过来；民国祠堂的血泊里，青布衫的少女攥着镇魂铃，眼里映着穿官袍的男人，却在最后一刻，望向窗外的方向；龙虎山祭坛上，穿白衬衫的她把铃尖刺进心口，余光里，是他扑过来时，眼里炸开的血色与绝望。
那些碎片像被春风吹起的桃花瓣，在他眼底打着旋，最终都落在"此刻"这汪暖水里，漾开圈圈温柔的涟漪。
"傻看什么。"玄卿忽然低头，鼻尖轻轻蹭了蹭她的额头，带着花瓣的凉意和他身上的栀子香——是她早上刚给他抹的香膏，石臼里捣了半个时辰的那种。
林浅的脸颊泛起热，刚要说话，怀里的女儿却突然指着竹屋方向喊："铜铃响了！"
可不是吗，竹屋檐角的铜铃被风撞得叮当响，那声音脆生生的，混着桃花飘落的簌簌声，像有人在轻轻唱。林浅记得这铜铃的来历——是玄卿用最后一块镇魂铃残片融了，找山下的铜匠打的，铃舌上刻着极小的"浅"字，他说"这样风吹过，就像你在喊我"。
玄卿抱着女儿先迈上竹屋的门槛，小姑娘的帆布鞋在石板上蹭出"哒哒"的响，他却忽然停住脚步，回头等她。阳光正落在他身后，把他的轮廓镀成圈金边，发梢沾着的桃花瓣像镶在墨色里的碎钻。
"进来呀。"他朝她伸出手，掌心向上，和很多年前在桃林里，她问"先生要不要一起走走"时，一模一样。
林浅看着那只手。掌心的纹路被岁月磨得浅了些，却依然能看清那道深如刀刻的感情线——是他被符咒灼伤百年，又被她的血暖了三载，才终于变得温润的模样。她想起他藏在枕下的钥匙，想起他深夜温着的桃花粥，想起他教女儿绣桃花时，那句"像你娘教我的那样"。
原来所谓百年等待，不是熬着漫漫长夜，而是在每个黎明，都能看见你醒来；所谓人妖殊途，不是隔着阴阳两界，而是我愿意为你收敛起爪牙，你愿意为我踏过轮回。
她把手放进他掌心，被他轻轻攥住。
玄卿忽然笑了，左眼下方的泪痣在桃花雨里颤得更厉害，像有句话在舌尖滚了又滚，终于随着铜铃声，轻轻落进她心里：
"你看，浅浅，我们做到了。"
做到了苏若雪在雪地里的那句"等你百年"，做到了林浅在祭坛上的那句"换我护你"，做到了把"孤单"绣成"我们"，把"等待"过成"日子"。
竹屋里，火塘的柴火正旺，青瓷瓶里的栀子花刚换过，带着晨露的香。女儿己经挣脱玄卿的怀抱，跑去翻那本线装日记，指着苏若雪画的小黄皮子喊"爹爹，是你"。
玄卿牵着林浅走进来，反手关上竹门，把漫天桃花雨关在了外面。门闩落下的"咔嗒"声，和檐角的铜铃、火塘的噼啪、女儿的笑声混在一起，像首温柔的歌。
歌里唱：百年雪，化了；三生约，圆了；桃花开，年年；我们在，岁岁。
玄卿牵着林浅走进来，反手关上竹门。门轴发出“呀”的一声轻响，像老人满足的叹息。他的手在门闩上顿了顿，指尖抚过那道被得发亮的凹槽——那是他亲手凿的，为了让林浅关门时省力些。门闩落下的“咔嗒”声，闷闷的，却带着种妥帖的安稳，像给这漫天桃花雨划了道温柔的界限：门外是风月，门内是人间。
檐角的铜铃还在响，被关在门外的风推搡着，声音软了大半，像谁在远处哼着不成调的歌。火塘里的柴火正烧得欢，松木的油脂遇热炸开，噼啪声里裹着淡淡的松香，混着灶上飘来的桃花粥甜香，在屋里漫成一团暖雾。女儿的笑声从床榻那边传来，脆生生的，像冰块撞在玉盘上——她正趴在铺着绣品的矮桌上，用小胖手翻那本线装日记，指腹划过苏若雪画的小黄皮子，嘴里念叨着“爹爹，你看它的爪爪和我一样”。
林浅脱鞋时，玄卿己经弯腰替她摆好了棉拖。拖鞋是他学着纳的，鞋底铺着晒干的芦花，鞋面绣着桃花，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买的更暖脚。“灶上温着粥。”他说，伸手接过她搭在臂弯的外套，指尖触到衣角沾着的桃花瓣，便捻下来，放进窗台上的白瓷碗里——那是他们收集的“桃花雪”，攒多了，要和着蜂蜜腌起来，冬天泡水喝。
“囡囡刚才在外面吃了花瓣，当心闹肚子。”林浅走到床榻边，弯腰把女儿抱起来。小家伙的嘴角还沾着点粉，像偷喝了桃花蜜的小兽，在她怀里扭了扭，指着墙上的绣品喊：“娘，娘，我们的家！”
墙上的绣品被风吹得轻轻晃，穿长衫的男子牵着穿白衬衫的姑娘，脚边蹲着带月牙痕的小黄皮子，远处的竹屋檐角，铜铃正被金线绣得发亮。林浅摸着绣品上的针脚，忽然想起玄卿初学绣花时的样子：坐在火塘边，眉头皱得像打了个结，线在布上绕成乱麻，却不肯让她帮忙，只说“要自己绣，才像样”。那时她总笑他“比姑娘家还执拗”，此刻看着那越来越匀的针脚，才懂他执拗里的温柔——他想把每个关于“我们”的细节，都亲手缝进日子里。
“先生，”她抬头时，正撞见玄卿往火塘里添柴，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左眼下的泪痣泛着红，“你还记得第一次在城隍庙见我吗？”
玄卿添柴的手顿了顿，火星子从塘里跳出来，落在他的布鞋上，他却浑然不觉。“记得。”他说，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哑，“你穿着白衬衫，站在香案前，手里攥着镇魂铃，像只受惊的小鹿。”
“那你当时想什么？”林浅抱着女儿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的竹凳上。
“想……”玄卿的目光落在她小臂的月牙疤上，指尖轻轻划过去，“想这一世，说什么也不能再让你受伤了。”
女儿在怀里睡着了，呼吸均匀，像只满足的小猫。林浅低头亲了亲女儿的额头，又亲了亲玄卿的手背——他的手总带着火塘的暖，掌心的旧疤被岁月磨得浅了，却依然能摸到那些深深浅浅的纹路，是符咒烧的，是桃木刀划的，是为护她，一道一道刻进骨血里的。
“玄卿，”她轻声说，“我以前总怕，怕这日子像梦，醒了就没了。”
玄卿反手握住她的手，往火塘边凑了凑。“不是梦。”他说，指腹着她无名指上的银环——那是用镇魂铃残片打的，没有花纹，却比任何宝石都珍贵，“你看这火塘，这粥，这孩子，都是真的。”
灶上的陶壶忽然“咕嘟”响了一声，桃花粥的甜香漫得更浓了。玄卿起身去盛粥，女儿被香味闹醒，揉着眼睛喊“爹爹，我要喝”。他便先给女儿盛了小半碗，吹凉了，才递给她；再给林浅盛的，里面多卧了颗荷包蛋；最后给自己盛的，却只有清粥，上面撒了把他不爱吃的杏仁——是林浅偷偷放的。
三人围坐在矮桌旁，窗外的桃花雨还在落，门内的粥香却盖过了所有风月。女儿用小勺舀着粥，偶尔抬起头，看看爹爹，又看看娘亲，忽然咯咯笑起来：“娘，爹爹的粥里有杏仁！”
玄卿耳尖发红，却不恼，只把自己碗里的杏仁挑出来，放进林浅碗里。“你爱吃。”他说，语气自然得像说“天要亮了”。
林浅看着碗里堆起的杏仁，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在龙虎山祭坛上，他咳着血说“浅浅，别怕”；想起在陆家老宅的地窖里，他抱着青布衫的残骸，浑身抖得像寒风里的叶；想起在桃林初遇时，他站在月光里，说“我们又见面了”。
那些撕心裂肺的疼，那些跨越百年的等，原来都藏在这碗桃花粥里了——藏在他给她留的荷包蛋里，藏在他替她吃的杏仁里，藏在女儿咯咯的笑声里，藏在门闩落下的“咔嗒”声里。
吃完粥，玄卿收拾碗筷，林浅抱着女儿去铺床。被褥是新晒的，带着阳光和桃花的香，枕头上绣着两只交缠的狐狸（玄卿绣的，说“像我们”）。女儿躺在中间，很快又睡着了，嘴角还弯着，像在做什么甜梦。
玄卿走进来时，手里拿着那本线装日记。他坐在床沿，翻开苏若雪写的最后一页：“玄卿，等你百年，等你带我看江城的桃花。”字迹被岁月浸得发暗，却依然能看出落笔时的温柔。
“她等的，我们替她看见了。”林浅轻声说，把头靠在他肩上。
玄卿合上书，放在床头，伸手把她们母女俩往怀里拢了拢。火塘的光透过门缝照进来，在地上投下道暖融融的光带，像条通往明天的路。檐角的铜铃还在响，却不再是提醒，而是陪伴——像个老朋友，站在风里，看着这屋里的烟火，笑着说“安稳就好”。
“嗯。”他应着，下巴抵着她的发顶，声音轻得像梦呓，“以后每年桃花开，我们都带着囡囡来看，告诉她，有个穿青布衫的奶奶，和个穿长衫的爷爷，等了很久很久，才等到这一天。”
窗外的桃花雨渐渐停了，风也歇了，只有门内的呼吸声、火塘的噼啪声、偶尔响起的铜铃声，在安静的夜里，织成首温柔的歌。
歌里唱：雪化了，花开了；人来了，家成了；日子啊，慢慢过；我们啊，不分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