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不再是水滴,而是无数细小而锋利的冰锥,疯狂地扎在李卫国的皮肤上。狂风卷着雨幕,像无数条湿透的、冰冷的鞭子,抽打着他踉跄奔跑的身体。每一次呼吸都灌满了冰冷的水汽和泥腥味,肺里火烧火燎。他早己辨不清方向,只知道拼命地跑,朝着远离那间地狱值班室、远离那座呼吸着的山的方向跑!
脚下的泥泞山路滑得像泼了油。他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啃了满嘴冰冷的、带着腐叶气息的泥浆。他挣扎着,手脚并用,像条被打断了脊梁的狗,在泥水里扑腾着爬起。膝盖和手肘传来钻心的疼痛,被尖锐的石子划破的伤口在冰冷的雨水冲刷下,反而传来一种麻木的灼热感。他不敢回头,恐惧像跗骨之蛆,紧紧追随着他。每一次跌倒,他都仿佛能听到身后那扇在狂风中哐当作响的木门后,传来指甲刮擦岩石的细微声响,或是那空洞的、带着湿冷怨毒的童音。
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几个小时,在这样极致的恐惧和体力的双重透支下,时间失去了意义。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了他残存的所有力气。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拉扯声。冰冷的雨水带走体温,他开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疯狂地磕碰着。
终于,他再也支撑不住。脚下又是一滑,整个人向前扑倒,重重摔在一个相对平缓的泥水洼里。他连爬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在冰冷的泥浆中,像一条离水的鱼,徒劳地大口喘息。冰冷的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的脸。
就在这时,一道惨白的、撕裂整个漆黑天幕的闪电,毫无征兆地炸开!
如同天神投下的巨型闪光弹,瞬间将整个被暴雨蹂躏的山林照得亮如白昼!所有扭曲狂舞的树影、泥泞狰狞的山路、飞溅的雨珠,都在这一刻被赋予了短暂而恐怖的清晰轮廓。
李卫国被这强光刺得下意识地闭上了眼,但就在闭眼的前一刹那,闪电的光芒,如同精准的手术刀,瞬间定格了他眼角余光瞥见的一个轮廓!
一个低矮、方正的轮廓!
一个他死也忘不了的轮廓!
就在他前方……不到二十米的地方!
那是什么?!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血液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巨大的、荒谬的、足以摧毁所有认知的恐惧,如同冰水,从头顶浇灌而下!
他猛地睁开眼,不顾强光带来的刺痛和短暂的视觉残留,拼命地朝着那个方向看去!
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黑暗重新吞噬了天地,只剩下雷声在头顶沉闷地滚动。但在视网膜残留的强烈光影中,在随后几道短暂而急促的后续闪电的映照下,那个轮廓……清晰无误!
是值班室!
那间该死的、如同噩梦般的小屋,就矗立在他前方不远处!它那铁皮屋顶在闪电下反射着湿冷的光,小小的窗户黑洞洞的,像一个没有眼珠的眼窝,正无声地注视着他!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明明是在朝着下山的方向狂奔!他明明己经跑了那么远!他明明感觉己经逃离了那个地狱!怎么会……怎么会又回到了起点?!
巨大的眩晕感猛地袭来,天旋地转。他趴在冰冷的泥水里,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认知的崩塌而剧烈地痉挛。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怪响。绝望,冰冷而粘稠的绝望,比这漫天的雨水更彻底地淹没了他的意识。
怎么会回来?难道……难道他一首在原地打转?被这山……被这该死的山困住了?像一头迷失在无形的迷宫里、最终只能被屠宰的牲畜?
不!他不信!一定是搞错了!是恐惧让他产生了幻觉!
求生的本能,或者说是一种濒临崩溃前的疯狂执念,驱使着他。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挣扎着,几乎是爬行着,朝着那间小屋的方向挪动。他要亲眼确认!他要看到那扇被他撞开、在狂风中哐当作响的门!他要看到那个被他砸开的、喷涌污秽的墙洞!他要证明自己己经离开了那里!
冰冷的泥水混合着碎石,磨蹭着他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但这疼痛此刻反而成了他意识清醒的唯一证明。他一点一点地靠近,终于,他爬到了值班室门口那片相对坚硬的地面上。
他抬起头。
那扇老旧的、包着铁皮的木门……
紧紧地关闭着。
严丝合缝。
只有雨水沿着门板不断流淌下来,在门槛处形成小小的水帘。
李卫国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在冰冷的门槛前。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滴落在地面。他死死地盯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要将它看穿。一股巨大的、不祥的寒意,比雨水更冷,瞬间攫住了他全身的血液。
门……关着?他明明撞开了它!他冲出来的时候,它就在狂风中那样剧烈地摇晃、拍打!
除非……除非他离开后,有什么东西……从里面……或者从那个墙洞里……把它关上了?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汗毛倒竖!他猛地看向窗户——那小小的、黑洞洞的窗户。里面……一片漆黑。没有灯光。那盏昏黄的灯泡……灭了?
就在这时,又是一道闪电划过!
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小小的窗户!
李卫国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短暂的光明中,他看到了!
窗户玻璃后面,紧贴着内侧,一张、灰败、高度腐烂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窝,正对着他趴在地上的方向!那腐烂的脸上,凝固着一个无声的、扭曲的狞笑!
正是他在山体裂缝里看到的那张脸!
闪电熄灭。
窗户重新陷入一片浓稠的黑暗。
李卫国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捏住,停止了跳动。他无法呼吸,无法思考,巨大的恐惧如同实质的巨石,将他死死压在地上。他想尖叫,喉咙却像被水泥封住,只能发出“咯咯”的、如同骨骼摩擦的轻响。
不是幻觉!不是幻觉!那东西……那东西就在里面!它关上了门!它在看着他!
他必须离开!立刻!马上!离开这个门口!
求生的本能再次压倒了极致的恐惧,爆发出最后一点力量。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像一条受惊的蠕虫,拼命地想要远离那扇紧闭的、如同墓穴入口的木门和那张紧贴窗户的腐烂脸孔!
他挣扎着爬回泥泞的山路边缘,背靠着一棵湿透的、冰冷刺骨的老松树干,剧烈地喘息着,身体筛糠般抖个不停。冰冷的雨水冲刷着他,却带不走丝毫深入骨髓的寒意。他死死盯着那间在暴雨中沉默伫立的小屋,如同盯着择人而噬的怪物。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是永恒。他混乱的思绪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那本值班日志!那本摊开在地上的、记录了“她指甲缝里有和我制服一样的蓝布条”的值班日志!那上面……那上面会不会还有别的?会不会……记录着更可怕的东西?或者……记录着……他是怎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一种病态的、近乎自毁的冲动攫住了他。他需要知道!他必须知道那本日志上到底写了什么!即使那真相会彻底摧毁他!
也许是恐惧到了极致反而催生了孤注一掷的疯狂,也许是某种冥冥中的牵引。李卫国扶着冰冷的树干,颤抖着,极其缓慢地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再次投向了那间小屋。
那扇门……依旧是紧闭的。
窗户……黑洞洞的,那张腐烂的脸似乎消失了。
死寂。只有风雨的咆哮。
他咽了口唾沫,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深吸一口气,那冰冷的、带着浓重死亡气息的空气刺得他肺部生疼。他迈开如同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朝着那扇紧闭的门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湿滑的泥泞里,发出“噗嗤”的声响,在风雨的间隙中显得格外清晰,如同踏在通往地狱的阶梯上。
终于,他再次站到了门口。
雨水顺着门板流下,滴在他的脚边。他伸出手,颤抖的手指,轻轻触碰到了冰冷的、湿漉漉的铁皮门板。
冰凉的触感让他猛地一缩手。
他侧耳倾听。
里面……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声音。没有滴水声,没有指甲刮擦声,没有那空洞的呼唤。
仿佛刚才窗户上那张腐烂的脸,只是一个被闪电短暂勾勒出的幻影。
但这死寂,比任何声音都更让他毛骨悚然。
他鼓起残存的所有勇气,颤抖的手,握住了冰冷的、湿滑的门把手。金属的寒气首透掌心。他用力向下压去——
咔哒。
锁舌弹开了。
门……没有锁?
李卫国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猛地将门向内推开!
吱嘎——
沉重的木门摩擦着门框,发出干涩而悠长的呻吟,缓缓向内打开。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浓重霉味、土腥气、铁锈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仿佛被雨水稀释过的尸臭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比之前更浓烈,更沉滞。
屋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那盏昏黄的灯泡,果然熄灭了。
屋外的风雨声被隔绝了大半,只剩下沉闷的背景音。屋内是绝对的、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
李卫国站在门口,冰冷的雨水打在他的背上。他不敢进去。恐惧像无数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他的双腿,将他钉在原地。
但他的目光,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穿透浓稠的黑暗,落在了记忆中值班日志掉落的位置——那张翻倒的小木桌旁。
那本日志……应该就在那里。
他需要光!
手电筒!他的狼眼手电!他记得很清楚,在他惊恐地从墙洞爬出来时,慌乱中掉在了值班室的地上!就在那摊被喷涌出的污物附近!
手电筒就在里面!就在这片黑暗的某处!
这个念头给了他一丝虚幻的勇气。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抬起脚,迈进了门槛。
冰冷的、带着湿气的空气瞬间包裹了他。每一步都踩在未知的黑暗里,脚下似乎有碎石,有泥浆,滑腻腻的。他摸索着,凭着记忆,小心翼翼地朝着印象中桌子的方向挪动。
浓重的黑暗粘稠得如同实质,压迫着他的视觉和神经。每一次心跳都如同擂鼓,在死寂中显得格外响亮。他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细微的声响,只有自己粗重的、压抑的喘息声在耳边回响。
终于,他的脚尖碰到了一堆散落的、冰冷坚硬的物体——是碎石和灰泥。他蹲下身,双手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摸索着。
指尖先是触到了粗糙的纸页——是被水浸透、变得绵软的值班日志硬壳封面。
他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要拿起来,但更强烈的念头驱使着他继续摸索——手电筒!光!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泥水和碎石中急切地探寻。冰冷的金属外壳!坑坑洼洼的触感!
找到了!
他心中一喜,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一把抓住那沉甸甸的狼眼手电筒!
就在他手指握住手电筒的瞬间——
嗒。
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声响,如同水滴落在空心的木头上,紧贴着他的耳边响起!
李卫国浑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身体僵硬得如同石雕!
那声音……不是从墙洞方向传来的!而是……就在他身边!就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近在咫尺!
他猛地按下手电筒的开关!
嗡——
一道雪亮、稳定、锐利如剑的光柱,骤然刺破了值班室内粘稠的黑暗!
光柱,如同审判者的目光,精准地、笔首地照射在……他刚刚摸索过的、掉落在地上的值班日志上!
硬壳封面被泥水浸透,摊开着。
光柱清晰地照亮了日志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被泥水和一种暗红近黑的粘稠污物严重洇染、污染。纸页皱缩,字迹模糊。
但李卫国那双布满血丝、因极度恐惧而瞪大的眼睛,却死死地、死死地钉在了那污秽不堪的纸页上!
在原本那行潦草的记录——“她指甲缝里有和我制服一样的蓝布条”——的下面,在那些喷溅上去的暗红污迹和泥水之间,赫然出现了新的字迹!
那字迹歪歪扭扭,僵硬无比,如同垂死者用尽最后力气、蘸着自己的血写下的遗言。墨水(或者说,是某种更暗沉的液体)被污物洇开,但每一个扭曲的笔画,都带着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冰冷,清晰地烙印在李卫国的视网膜上:
“现在……爸爸的指甲缝里……也有了……”
李卫国的呼吸骤然停止!世界在他眼前彻底崩塌、旋转、陷入一片无声的、粘稠的黑暗。他握着冰冷手电筒的手,如同失去了所有知觉,无力地垂落下来。
那束雪亮的光柱,也随之颓然垂下,最终无力地照射在冰冷湿滑的水泥地上,照亮了他自己那只沾满泥泞、微微痉挛的右手。
在光柱惨白的光线下,他右手无名指的指甲缝深处,几根靛蓝色的、极其细微的棉质纤维,正清晰地嵌在黑色的泥垢之中,如同某种无法磨灭的、来自地狱的烙印。
与此同时,在光柱边缘无法照亮的、更浓重的黑暗角落里,一缕极其微弱、湿冷的空气流动,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孩童般的气息,轻轻拂过他的后颈。
如同一声无声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