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绝望像停尸房的寒气,顺着脊椎缝隙往上爬。不锈钢器械外壳映出的那张脸——灰败,塌陷,深褐色的尸斑如同霉菌在皮肤上蔓延——正在腐烂的脸,是我的。镜中“我”的嘴角,正挂着和陈锐挡风玻璃碎片里一模一样的、僵硬怨毒的狞笑。
那个声音,如同毒蛇在颅骨内壁爬行,带着冰碴摩擦的质感,再次在我大脑深处响起:
“别急…”
“林哲…”
“我们…才刚刚开始…”
“开始…”
回音在空旷冰冷的停尸房内诡异地叠加、震荡,仿佛有无数个看不见的怨灵藏在那些沉默的金属冷柜后面,齐声低语。
“呃…啊…” 喉咙里只能挤出破碎的、带着血腥味的嘶气。极致的恐惧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压在我的胸口,每一次试图呼吸都带来撕裂般的剧痛。不!不能留在这里!我必须离开!离开这镜子!离开这映照着我腐烂倒影的鬼地方!
求生的本能爆发出最后的力量,压倒了全身骨头碎裂般的剧痛。我用尽全身力气,手肘和膝盖在冰冷光滑的金属台面上疯狂地摩擦、蹬动。粗糙的薄布单被扯开,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剧烈地、笨拙地扭动着,从停尸台上重重摔落下来。
“砰!”
身体砸在坚硬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巨大的冲击让五脏六腑都错了位。剧痛让我眼前发黑,几乎再次昏厥。但冰冷的触感反而刺激了神经。我顾不上全身散架般的痛苦,手脚并用地向前爬。指甲刮擦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嚓嚓”声。目标只有一个——停尸房那扇厚重的、紧闭的金属门!
爬!快爬!
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骨骼摩擦的咯咯声和肌肉撕裂的剧痛。视线模糊,汗水混合着不知名的冰冷液体糊住了眼睛。我大口喘息,喉咙里全是铁锈般的血腥味。
爬过冰冷的地面,爬过墙角那个覆盖着白布的推车。就在我即将越过它的瞬间——
“沙…”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布料摩擦声,就在我身侧响起!
我的动作瞬间僵住!全身的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彻底冻结。极度的恐惧让我头皮发麻,脖子如同生锈的机械,一寸寸,极其艰难地转向声音的来源。
墙角,那个覆盖着惨白布单的金属推车上,白布之下,那个原本模糊的人形轮廓…动了!
一只苍白得毫无血色、甚至隐隐透出青灰的手,从白布的边缘缓缓伸了出来!五根细长的手指,指甲盖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乌紫色,指尖微微弯曲,搭在了冰冷的推车金属边缘上!
它…它要坐起来?!
“不…不…” 我的喉咙被恐惧死死扼住,只能发出无声的哀嚎。刚才驱动我爬行的力量瞬间被抽空,身体在地,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剧烈颤抖。我死死盯着那只搭在推车边缘的手,绝望地等待着白布被掀开,等待着下面那张未知的、同样属于死亡的脸孔!
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那只手就那样搭着,一动不动,如同最恐怖的雕塑。
就在我的神经绷紧到即将断裂的极限时——
“咔哒…咔哒…”
一阵轻微却规律的金属摩擦声,从头顶斜上方传来。不是那只手!声音来源更高!
我猛地抬头。
声音来自墙角高处,一个嵌在墙壁里的方形金属通风口。那网格状的百叶后面,一片漆黑,深不见底。那“咔哒…咔哒…”的声音,正是从这片深邃的黑暗里传出来的。缓慢,规律,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耐心,像是…有什么东西正用坚硬的手指,一下,一下,有节奏地刮擦着通风管道的内壁!
它在里面!它在黑暗的管道里!它在看着我!
“呃啊啊啊——!!!” 压抑到极致的恐惧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化作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在停尸房冰冷的西壁间疯狂撞击、回荡!这声音不属于人类,是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叫声仿佛刺激到了什么。通风口里的刮擦声骤然停止!紧接着,那片深邃的黑暗猛地动了一下!一张脸!一张模糊不清、被黑暗吞噬了大半轮廓的脸,紧紧地贴在了通风口的金属网格后面!只能勉强看到一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深不见底、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纯粹黑洞!那黑洞般的瞳孔,正透过网格的缝隙,死死地、怨毒地锁定着地上如同蝼蚁般颤抖的我!
是陈锐!是他!他无处不在!
“嗬…嗬…” 我像离水的鱼一样徒劳地张着嘴,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抽气声,巨大的恐惧彻底摧毁了思考能力,只剩下最原始的、想要逃离的本能。手脚并用,不顾一切地在地上疯狂爬行、翻滚!身体撞击在冰冷的冷柜底座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也浑然不觉。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尖叫:离开!离开这里!离开这双眼睛!
终于,我连滚带爬地扑到了那扇厚重的金属门前!冰冷的触感带来一丝虚假的希望。我挣扎着抬起颤抖的手臂,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狠狠拍向门板!
“嘭!嘭!嘭!”
手掌拍击在冰冷的金属上,发出沉闷而绝望的响声,在死寂的停尸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开门!救命!开门啊!里面有人!有鬼!开门!” 我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声音嘶哑破碎,带着哭腔和无法掩饰的极致恐惧。
拍门声和嘶吼声在密闭的空间里徒劳地回荡。门外,是死一般的寂静。没有任何回应。没有脚步声。没有询问。仿佛门外根本不存在活人的世界,只有一片更深的、吞噬一切的虚无。
就在我绝望地准备再次拍打时,动作猛地僵在半空。
金属门板本身并不光滑,但靠近门把手的下方,有一小块区域被打磨得异常光亮,像一小块模糊的镜子。
我的目光,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自虐般的恐惧,落在了这小小的、光亮的金属反光面上。
反光里,映出了一只正在拍门的手。
那是一只怎样的手啊!
皮肤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仿佛在水中浸泡多日的灰败浮肿,毫无弹性,松松垮垮地包裹着指骨。手背上,大块大块深褐色、边缘模糊的尸斑如同丑陋的苔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扩散、加深!指甲盖是诡异的乌紫色,毫无光泽,指尖甚至能看到灰白色的、如同坏死的角质层在剥落!
更恐怖的是,当这只腐烂的手拍在冰冷的金属门板上时,反光中清晰地看到,几块灰败的皮肤被粗糙的门板边缘刮蹭开,像烂泥一样翻卷起来,露出下面暗红色、毫无生机的肌肉组织…却没有一滴血流出来。
这是我的…手?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烈痉挛,我猛地扭开头,趴在地上干呕起来,却只能吐出一些酸涩的胆汁。巨大的眩晕和恶心感几乎将我再次击倒。
“不…这不是我…不是…” 我盯着那只恐怖的、正在腐烂的手,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是幻觉!一定是被陈锐的鬼魂影响了!一定是!
一个疯狂、病态的念头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我濒临崩溃的理智。镜子!镜子是魔鬼!是它扭曲了一切!毁掉它!毁掉所有能照出我样子的东西!只要没有镜子,我就还是我!我就没有腐烂!
目光如同濒死的野兽,在冰冷的停尸房里疯狂扫视。不锈钢器械…墙面瓷砖的光滑反光…甚至金属冷柜门上的倒影…到处都是潜在的“镜子”!
“镜子…毁掉…” 我嘶哑地低语着,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困兽。身体里不知从哪里榨取出最后一丝力气,我猛地扑向离我最近的一个不锈钢器械推车!
推车上,凌乱地散落着一些东西。冰冷的金属托盘,几卷白色的纱布…还有,一把!
一把手术刀!
它静静地躺在托盘边缘,细长的刀身闪烁着冰冷、锐利、不祥的寒光。银白色的金属握柄沾着几点己经干涸发黑的污渍。
就是它!
我几乎是扑过去,一把将冰冷的手术刀死死攥在手里!金属的寒意刺入掌心,那锋锐的触感却带来一种病态的、毁灭性的力量感。
“毁掉…毁掉镜子…” 我喘着粗气,眼白里布满了疯狂的血丝,猛地转身,扑向刚才映出我腐烂倒影的那台大型不锈钢器械!
光滑如镜的金属表面,此刻清晰地映照出我的样子——一个披头散发、面目扭曲、眼神疯狂如同恶鬼的人影,正高高举起一把闪着寒光的手术刀!而那张脸…那张脸灰败,塌陷,尸斑遍布,正在腐烂!
“去死!” 我发出一声非人的咆哮,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锋利的手术刀狠狠刺向那冰冷的镜面!目标首指镜中那个腐烂怪物的额头!
“滋啦——!!!”
刀刃没有刺中冰冷的金属镜面。
一股难以言喻的、滚烫的剧痛,伴随着一种皮肉被锐利切开、又瞬间被冰冷金属灼烧的诡异触感,猛地从我的额头正中央炸开!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顺着我的眉骨、鼻梁,蜿蜒流下,流进我的眼睛,带来一片刺痛的血红视野。
我僵在原地,高举着手术刀的手臂凝固在半空。
手术刀的刀尖,并没有刺中不锈钢器械的表面。
它深深地、精准无比地,扎进了我自己的额头!
就在刚才镜中倒影显示的那个腐烂怪物的额头位置!
剧烈的疼痛让我的手指失去了力气。“当啷”一声脆响,染血的手术刀从我颤抖的手中滑落,掉在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弹跳了几下,滚到了墙角推车的阴影里。
温热的血顺着脸颊流下,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上,绽开几朵小小的、刺目的红花。一股浓烈的、新鲜血液的铁锈味混合着停尸房原有的消毒水和尸体的腐臭味,钻进我的鼻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地狱般的混合气息。
我僵硬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额头的剧痛撕扯着我的神经。视线因为血液的浸染而一片模糊的猩红。但我依旧死死地盯着那块不锈钢器械的表面。
镜面模糊的倒影里,那个腐烂的“我”,额头的正中央,赫然多了一个小小的、深不见底的黑色孔洞!暗红色的、粘稠的液体正从那个孔洞里汩汩地涌出来,流过那张灰败塌陷、布满尸斑的脸,流进那双空洞死寂、只剩下无尽怨毒的眼睛里…
那是我。那真的是我。
“嗬…嗬嗬…” 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力气被彻底抽空,连同那疯狂的念头。我像一滩真正的烂泥,软软地瘫倒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脸贴着粗糙的水磨石,额头的伤口还在不断涌出温热的液体,在地面汇聚成一滩小小的、粘稠的暗红。
冰冷的绝望,比停尸房的寒气更甚,彻底淹没了我。
不锈钢镜面里,那个额头上带着血洞、正在腐烂的倒影,嘴角再次极其缓慢、极其僵硬地向上扯动。
那个冰冷、恶毒、带着无尽满足感的声音,如同跗骨之蛆,再次在我大脑的深渊里,清晰无比地响起:
“看到了吗…”
“林哲…”
“这…就是…真相…”
声音停顿了一下,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戏谑:
“现在…该‘回家’了…”
“回…我们的…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