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手机屏幕惨白的光，像手术台上冰冷的无影灯，毫不留情地刺破了咫尺之间的浓稠黑暗。
那张脸。
那张倒吊着的、湿漉漉的脸，占据了李哲整个视界。灰败浮肿的皮肤上，深色的苔藓斑块如同尸斑，在强光下纤毫毕现。垂落的长发带着泥腥和水藻腐败的气息，几缕发梢几乎要扫到他的鼻尖。那两个本该是眼睛的位置，是深不见底的泥潭般的窟窿，没有光泽，没有情感，只有一种纯粹的空洞，仿佛连接着深渊，此刻却“聚焦”在他因恐惧而扭曲的脸上。
最刺眼的，是那个笑容。
咧开到耳根的嘴角，僵硬得如同被生锈的铁钩强行拉开，露出深紫色、边缘溃烂的牙龈，以及镶嵌在其中、细密如针、闪烁着湿冷寒光的尖牙。这笑容巨大、扭曲、充满了一种令人作呕的探究意味。它模仿着李哲抬头时脸上残留的惊恐，却又将其异化成纯粹的、非人的恐怖。
手机冰冷的光源，将这地狱景象的每一个细节都烙印在李哲的视网膜上，烧灼着他的神经。
然后，那张咧开的、露着尖牙的嘴，开始开合。
那个湿冷粘腻、如同裹着泥浆的声音，带着一种恍然大悟的、近乎天真的诡异腔调，再次响起：
“原来……人类的‘笑’……”
声音顿了一下。在李哲因极度恐惧而收缩的瞳孔注视下，那张倒吊的脸庞似乎微微调整了一下角度，咧开的嘴角仿佛又向上牵拉了一毫米，那非人的笑容变得更加“标准”，也更加令人窒息。
“……是这样的啊。”
最后一个“啊”字拖着长长的、湿漉漉的尾音，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满足感。
“呃…啊——！！！”
李哲喉咙里爆发出一种非人的、濒死的惨嚎。那不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是恐惧碾碎了理智后从灵魂深处榨出的最后一点声响。他全身的肌肉在求生本能的驱动下，爆发出超越极限的力量！
他像一枚被弹簧弹射出去的炮弹，猛地从那个冰冷的岩石夹角里弹射出来！后背重重撞在对面的岩壁上，骨头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但他根本感觉不到疼痛。他的身体在湿滑的地面上翻滚、挣扎，手脚并用，疯狂地向远离那张脸、远离那声音的方向——洞口的方向——亡命爬去！
“沙沙沙——！”
就在他动作的瞬间，身后传来急促的、不再是试探的摩擦声！那声音紧贴着地面和岩壁，带着一种湿冷的粘滞感，如同巨大的蜗牛在快速滑行，以惊人的速度向他逼近！
李哲不敢回头！他甚至不敢用眼角的余光去瞥！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到洞口！跑到雨里！跑到外面去！哪怕外面是茫茫山林，是暴雨倾盆，也比这山洞里被这怪物抓住强一百倍！
他连滚带爬，肺部像破旧的风箱发出嘶哑的拉锯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粗糙尖锐的岩石擦刮着他的手臂、大腿，留下火辣辣的伤口，湿冷的泥水灌进他的鞋子、裤管。他像一头被剥了皮的野兽，在黑暗的甬道里跌跌撞撞地奔逃。
洞口那微弱的光线，在黑暗中如同指路的灯塔，越来越近！那单调而狂暴的雨声，此刻听来竟如同救赎的圣歌！
“嗬……”
那湿冷的、模仿的叹息声，带着一种戏谑的玩味，再次从身后极近的地方传来。仿佛那东西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狼狈逃窜的姿态，如同猫戏老鼠。
这声音如同冰锥，狠狠刺进李哲的脊椎！他爆发出最后一丝力气，手脚并用，几乎是扑爬着，一头撞开了洞口垂挂下来的、浑浊的水帘！
冰冷的暴雨如同无数鞭子，瞬间抽打在他脸上、身上！巨大的雨滴砸得他睁不开眼，刺骨的寒意让他一个激灵。狂风裹挟着雨水，发出凄厉的呜咽。但此刻，这狂暴的自然之力，竟让他感到一种扭曲的自由！
他出来了！
他手脚并用地从洞口狭窄的空间里滚爬出来，一头栽进外面泥泞不堪、几乎汇成小溪的山路上。冰冷的泥浆瞬间包裹了他，但他毫不在意，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就在这时，一首被他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手机，屏幕突然又亮了！
不是警告，也不是相册。
屏幕自动切换到了前置摄像头的实时画面！
李哲的视线下意识地被那亮光吸引过去——
屏幕上，映照出他自己一张因极度恐惧而扭曲、沾满泥水、惨白如鬼的脸。
而在他自己脸的后面，紧贴着他沾满泥浆的后背！
是另一张脸！
那张倒吊着的、湿漉漉的脸！
它像一片没有重量的、腐烂的树皮，紧紧地“贴”在他的后背上！湿漉漉的长发如同水蛇，缠绕着他的脖颈和肩膀！那张咧开到耳根的、露着细密尖牙的嘴，在手机屏幕惨白的光线下，正对着摄像头，对着屏幕里李哲惊恐的眼睛，无声地、诡异地“笑”着！
它就在他背上！
“啊——！！！”
这一次的惨叫彻底撕裂了喉咙！李哲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猛地甩开手！那部如同诅咒般的手机被他狠狠砸在泥水里，屏幕瞬间碎裂、熄灭，沉入浑浊的泥浆。
他再也顾不上任何东西！巨大的、几乎将他灵魂撕碎的恐惧彻底淹没了他！他像一头被烈火焚烧的野兽，爆发出生命中最后也是最原始的蛮力，手脚并用地从泥泞中挣扎起来，不顾一切地朝着来时的、泥泞不堪的盘山路下方，亡命狂奔！
暴雨疯狂地抽打着他，泥水西溅。山路湿滑如同涂了油，他每一步都踉踉跄跄，随时可能摔倒，但摔倒的瞬间，他立刻又手脚并用地向前爬，爬起来继续跑！他不敢回头，不敢停下，只凭着模糊的记忆和对“山下”那渺茫希望的疯狂渴求，朝着来路的方向狂奔。
风在耳边呼啸，雨幕遮蔽了一切。他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摔了多少跤。肺部像要炸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和铁锈味。双腿如同灌满了铅，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力气。意识己经开始模糊，只剩下一个不断重复的念头：跑！跑！离开这座山！
就在他感觉自己即将力竭倒下，被这无尽的雨幕和恐惧彻底吞噬时，前方被暴雨模糊的视野里，似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光！
不是车灯，也不是闪电。
那光……是昏黄的，稳定的，像是……灯火？
有人？！
希望如同溺水者抓到的浮木，瞬间注入李哲濒临崩溃的身体！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榨干肺里最后一点空气，用尽最后一丝意志，朝着那点昏黄的光亮，跌跌撞撞地冲了过去！
近了！
绕过一片被狂风吹得疯狂摇摆的树丛，那点光亮的来源终于清晰。
是一座低矮的、用石头和泥巴垒砌的屋子！很旧，很破败，屋顶的茅草被雨水冲刷得紧贴着，在狂风中瑟瑟发抖。唯一的一扇小木窗里，透出那点昏黄摇曳的光晕。
是护林屋？还是猎户留下的临时棚子？
管不了那么多了！
李哲如同扑火的飞蛾，带着一身泥泞和绝望的喘息，一头撞向那扇紧闭的、看起来并不结实的木板门！
“砰！砰！砰！”
他用拳头，用手肘，用额头，疯狂地砸着门板！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开门！求求你！开门啊！有东西！有东西在追我！！”他的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和极致的恐惧，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微弱而凄厉。
门内死寂了一瞬。
就在李哲的心再次沉入谷底，以为里面没人时——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木头摩擦的声响。
那扇破旧的木门，缓缓地向内打开了一条缝隙。
昏黄的、摇曳的油灯光芒，如同温暖的血液，从门缝里流淌出来，泼洒在门外泥泞的地面上，也照亮了李哲那张沾满泥水、惨白扭曲、写满劫后余生狂喜的脸。
“救…救命……”李哲几乎是地向前扑去，双手扒住门框，半个身子探进了门内温暖的灯光里。他贪婪地呼吸着屋内干燥、带着柴火烟味的空气，仿佛从地狱爬回了人间。
“后生仔……”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乡音的声音，慢悠悠地从门内的阴影里传来。
李哲猛地抬头，泪水混合着雨水模糊了视线。
门内，背对着那盏摇曳的油灯，站着一个佝偻的身影。光线勾勒出他枯瘦的轮廓，脸孔大部分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只干枯如鹰爪的手，扶在门框上。
“莫进老阴山……”那苍老的声音继续响起，语调平缓，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不安的韵律，“山魈老爷……要数人头哩……”
这句话！村口老头的话！
李哲狂跳的心猛地一沉！一股比洞外暴雨更刺骨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他扒着门框的手僵硬了，狂喜凝固在脸上，变成一种更加深刻的恐惧。
就在这时，那佝偻的身影，扶着门框的枯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
不是指向他，而是指向了他的身后——指向那片被暴雨和黑暗统治的山林。
李哲的身体瞬间僵硬如石雕。他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连呼吸都仿佛被冻结。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冷，顺着尾椎骨蛇一样爬上他的脊背。他不敢回头。他怕一回头，就看到那张倒吊着的、湿漉漉的、咧着嘴笑的脸。
但他能感觉到。
一股冰冷、粘稠、带着浓重水腥和腐烂气息的视线，如同实质的冰水，正从背后那片黑暗的雨幕中，牢牢地锁定在他身上。
那视线……不止一道！
“嗬……”
一个湿冷的、模仿的叹息声，穿透狂暴的雨声，清晰地在他身后不远处响起。
紧接着，是另一个。
“嗬……”
又一声，从另一个方向传来，带着同样的生硬和探究。
然后，是第三个……第西个……
此起彼伏。
这些湿冷的、模仿人类抽气的“嗬嗬”声，如同鬼魅的合唱，在暴雨倾盆的山林间幽幽回荡。它们从西面八方传来，忽远忽近，交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绝望的网，将李哲和他面前这间透出昏黄灯光的破旧石屋，牢牢地笼罩其中。
每一个声音，都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李哲的神经。
李哲扒着门框的手指，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深深抠进了腐朽的木屑里。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心脏，又在下一秒被彻底抽空，只剩下冰冷的麻木。他僵硬地转动着如同生锈齿轮般的脖子，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扭过头。
目光越过自己沾满泥浆、剧烈颤抖的肩膀，投向身后那片被暴雨冲刷得一片混沌的黑暗山林。
雨幕如织，白茫茫一片。狂风吹得树木疯狂摇摆，如同无数扭曲狂舞的鬼影。
就在那一片被雨水模糊的、深沉的墨绿色背景里，借着偶尔撕裂夜空的惨白闪电光芒——
他看到了。
一个、两个、三个……更多个模糊的、倒吊着的人形轮廓。
它们悬挂在那些高大古木粗壮的枝桠上，被扭曲的藤蔓缠着脚踝。破烂的布条紧贴在嶙峋的躯体上，长长的湿发垂落下来，在狂风中飘荡。如同山林间垂下的一片片腐烂的果实。
闪电的光芒转瞬即逝，黑暗重新降临。但那些倒吊的轮廓，却像烙印一样清晰地留在了李哲的视网膜上。它们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悬挂在那里，在暴雨中无声地摇晃。
然后，在那片深邃的、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一点，两点，三点……
无数点微弱、幽绿的光芒，如同坟地里的鬼火，无声无息地亮了起来。
密密麻麻。
那些幽绿的光点，排布在那一个个倒吊轮廓的脸部位置。
没有瞳孔，没有眼白，只有纯粹的、冰冷的、非人的幽绿光芒。
它们穿透雨幕，穿透黑暗，齐刷刷地，聚焦在石屋门口，那个僵立在昏黄灯光与冰冷黑暗交界处的、渺小的人类身上。
冰冷，审视，带着一种原始的、令人骨髓冻结的好奇。
仿佛无数个“它”，正在黑暗中，无声地学习着，观察着……这个名为“李哲”的，人类的恐惧。
